周其玉想起被官兵从家里抓走的那一天,母亲偷偷将那块周其玉一直挂在颈项上的玉石细密的缝在他内衣的夹层里。
“可怜我儿,将这玉石藏好,千万莫被人抢去。它既随你轮回而来,必定是要完成前世未尽的孽缘。关键时刻,或可保全你性命……”
他的母亲周氏本是当地一名门望族之女,却看上了他那籍籍无名又穷困潦倒的父亲。他的外祖父一直不喜欢这门婚事,甚至已经与母亲断绝父女关系。
而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口中衔着一块玉,便立刻得到外祖父的赏识,被赐予周姓,为他取名其玉,字含瑾。外祖父有意栽培周其玉,无奈他自己朽木不可雕,只考得一个举人,做一个教书先生。
如果他出生的时候没有含着一块玉石,他必定不会得到外祖父的青睐,那么他还是会跟随父姓。
他的父亲,正是姓容。
……天凤。
定是父亲希望他出人头地之意吧。
只可惜,容天凤走上了歧路。
一声叹息,前世今生,在一把大火中相融相合了。从今以后,他不做容天凤,他只是周其玉。他也不想再出人头地了,他只想陪在心爱的人身边,无声无息的过一生就好。
只是但愿,他此生能逃脱宿命吧。
他是在一阵疼痛中醒来的,有人在他身上上蹿下跳的折腾。然后他睁开眼,看见的是昏暗的山洞,火堆将在他身上忙碌的人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影影绰绰。
现在的情况有些奇怪。他身上没有穿衣服,而对方也赤着上半身,跪在他双腿之间。周其玉浑身僵硬,双眼用力的瞪着上方的少年。
明悟心见他醒了,脸上浮起一个怎么看怎么坏的笑容。忽然将他的腿一提一扯再猛力一按,骨头之间那种很特别的‘咯嘣脆’的碰撞声清晰的通过全身的骨头而非耳朵传入周其玉的脑神经。
“……”周其玉张了张嘴,双眼陡然瞪大,脸色苍白,浑身瞬间冒出冷汗,翻着白眼彻底的昏死过去。
“切。”明悟心将瘫软的周其玉摆好扔在一边,转身去拿架在火堆旁边衣服,摸了摸之后,扯过自己的衣服穿好。看了看周其玉的衣服,拿在手上正想丢给周其玉时,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
刚刚将这死瘸子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急着救他便胡乱将衣服扒了没怎么注意,此刻明悟心却摸索到那衣服里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眼珠一转,眼睛瞥向周其玉:“这个死瘸子还能藏什么宝贝?”
三两下将那夹层扯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在火光下一看,明悟心立刻兴奋了起来。
那是一块通体莹润的黑玉石,观之体态,应该是没有被打磨过的,天然的棱角分明,倒像是某块更大的玉石的碎片。只是常年贴在人的身体上,棱角有些稍微有些圆润。
明悟心对玉颇有研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手中这块黑玉的质地和来历,只能凭直觉判断此物必定非同寻常。
不像是出自仙界,更不是凡间能有的东西,倒像是……神界之物。
将手里的黑玉翻来覆去的看,明悟心的面色越来越疑云重重。这个周瘸子是刚刚来到禅图的凡夫俗子,如何能有神界之物?而且看来,这黑玉还跟随了他很长的时间……
“……还……给我……”身后响起微弱的声音。周其玉已经醒了过来,正从地上撑起上半身,眼神虚弱却又异常固执的瞪着明悟心。
“喏,你衣服都被水泡烂了。”将衣服和黑玉一起递给周其玉。
周其玉着急的将黑玉拿过去,往身上一看,身体光溜溜的,连个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他埋着头转了一圈,最后将其放在腿下面。
这才伸手去拿明悟心手上的衣服穿上,又揪着明显是被扯坏的内衣夹层苦恼不已。抬头看向罪魁祸首,罪魁祸首的表情却明显对他鄙夷不已。
“至于么?”明悟心一脸鄙薄。“瞧你一副财迷样。”
“不是财迷……”周其玉小声嘀咕。一手紧紧揪着破口袋一手紧紧揪着黑玉,十分虚弱的驼着背。
“哦?这难道不是你捡来的或者偷来的?”明悟心在他旁边坐下来,存心这样说。果然周其玉转过头不愠不火的看了他一眼,明悟心后背一寒,一股阴风阴面扑来。
虽然周其玉随即便转过头去,小声的解释了一句什么。他还是能准确的感知到那一刻这个温吞的瘸子生气了,那股莫名的阴风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嗯?那么这是你自己的东西咯?”明悟心凑近问道,有点讨好的意味。嘛,老实的大叔生起气来的样子还是很可怕的。虽然看在旁人眼里,那种一个人默默的生气样子怎么看怎么有点凄惨。
“这玉我从小戴在身上……是我娘给我的。”周其玉面无表情的说道。
可能还在生气吧,脾气还挺大的。明悟心心中这样说道。看了周其玉那副怂样一会儿,明悟心叹着气从自己的腰间解下坠饰,从那上面扯下两根红线绑在一起。然后从周其玉握的死紧的手中拿过黑玉。
“这上面不是有个孔眼儿么?”拿在火光下对准,穿过去,看向仍旧面无表情的周其玉。“戴在脖子上不就行了?”
周其玉动了动唇,还没说什么就被勾下脖子,少年的手臂伸上来,手伸到他后颈,缠绕,打结。
“怕被人抢?”两个人的距离很近,鼻息可闻。
周其玉没再说什么。
明悟心一时觉得周其玉变了。人虽然还是那个人,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虽然还是他明大少主每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周瘸子,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周瘸子了。
首先周瘸子不再是瘸子了,被他明悟心治好了。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看上去很胆小很懦弱的周瘸子,却多了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周瘸子一个人杵在角落里,那浑身缭绕不去的一股……阴森的气息。给人的感觉特阴险,他的那双细长的眼睛在看向人时,愈发的阴凉。有时你以为他在微笑,仔细一看时,他只是凉凉的看着你。有时你以为他在生气,他却只是沉着双眼,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样的周瘸子,更加没有任何人愿意跟他接近了。当然明悟心除外。
最近周瘸子经常一个人在药房里一天呆到晚,整天捣鼓一些有用没用的丹药。
“你什么时候爱好上这个了?”将一颗不知有毒没毒的丹药捏成粉末,明悟心一屁股坐在周其玉制药的柜台上。
周其玉看了这个少年一眼,颇有些无奈,转身倒了杯茶递给他。对于这个在昆仑山上亲手封印他的少年,他心里始终是有些抵触的。
并没有接过去,明悟心只是揭开盖子,迷醉般的慢慢吸了一口气,那上好的药茶一股缭绕的灵气进入肺腑。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明悟心发出叹息,雾蒙蒙的眼睛看着周其玉。
“瘸子,你就这点好,除此之外别无用处。”仍旧不忘打压老实人。
周其玉睨了他一眼,将茶推到他手上,转过身继续干活去了。明悟心却被那一眼看的酥了骨头,手里的茶杯摔了个稀巴烂。
周其玉转过身去,看着一副犯了错的模样的小孩。
“我就这一个杯子。”周其玉说。
明悟心依旧呆愣,未从方才那一眼缓过神来。
周其玉见他没反应,侧身想出去拿扫帚进来打扫。忽然被明悟心一把拽住。
“瘸子你……你刚刚……你、你再看我一眼!”明少主忽然结巴着说。
周其玉看了他一会儿,挣脱他的手离开。待拿了扫帚进来时,明悟心已从方才的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正埋着头研究他那坛坛罐罐的药丸。
“瘸子你这都是做的什么啊?”
“……没做什么。”想了想周其玉还是说:“就是想做些聚灵的药丸而已。”
“聚灵?你修仙尚不足百日,筑基都未打好,这么着急做这些干什么?还不如将时间用在打坐上……诶?瘸子你真的想成仙?”明悟心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颇有些得意。
“你若果真想成仙便好好跟着我,三年后我带你回西城,那里才是修仙的好去处。”
将碎片用撮箕倒去了外面,“不是我用。”
“嗯?”明悟心一顿,眼珠滴溜溜转,“拿来送人的?”
周其玉从外面走进来,一边走一边将袖子放下来。“送牛的。”
“哈?!”
※※※
看着周其玉从房间里拿着几个装的满满的荷包往外走,明悟心尾随其后。但见周其玉一路出了禅图,往山下走去。最后站在山脚下,像是在等什么人。过了一会,一头老黄牛载着个中年人慢慢走了过去。
莫非这就是瘸子的相好?不知为什么明少主的脑海里忽然闪出这么个念头。上上下下将那中年人一打量,顿时想破口大骂。我去这么个大肚子秃顶子怂包子,就连厨房的大师傅都比不上,瘸子怎么看上这样的人啦?!
明悟心站在一边颇为不平,见那中年秃驴从黄牛背上下来,明悟心提着衣袍就往上走,准备干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却见那中年秃驴下了黄牛自己转身走了。而周瘸子走上前去,温柔的摸了摸黄牛的头,然后一人一牛慢慢的往远处的湖边走去……
“老牛,这些是我亲手做的,用的都是上等的灵芝仙草。你看看。”周其玉坐在湖边,将荷包打开。
吃着草的老黄牛将鼻子凑了过来,嗅了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摊开。”
周其玉将荷包里的丹药都倒出来,双手捧着,老黄牛张开嘴一顿吃了下去。
眼看着那牛的舌头在那修长苍白的手上舔来舔去,明悟心脚底都生出恶寒。索性噼里啪啦冲上去,“一次吃这么多你这牛也不怕上火的流鼻血啊?”
老黄牛咀嚼着,喉咙里发出声音:“我存起来不行啊。”
周其玉抬头看向他,“明少爷……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这禅图也就这片湖还有点儿灵气,我来这儿修炼。”明少主唰的一声打开金扇子,大步走到湖面上。迎面河风呼啸吹的人衣衫飒飒作响,明悟心手中的扇子潇洒的扇。
“这傻帽谁啊?”老牛咀嚼着嘀咕。
“听说是西城的少主。”周其玉擦擦手,垂着头。忽然小声说:“老牛,我要离开禅图。”
“去哪儿?”
“白山。”
“白山……你知道白山在什么地方么?听说在东海边上,这里是西方。很远的。”
“我知道。”
没有问他去做什么,老牛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还回来么?”
周其玉犹豫了一下,“也许吧。”如果逃不脱宿命的轨迹,他最后的归处可不还就是在禅图么。
老牛仍在咀嚼。
“那好吧。”过了一会儿老牛又问,“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
“我送送你?”
“不,不用。”
“那好吧。”
明悟心在湖面上水上漂,湖底的大白鲨都被他招出来了。
一人一牛就这么看着湖面,静静的呆着,直到太阳西下。最后老牛离开时,回过头说:“对了。你去了白山之后呢?还会走么?”
“……不。如果可以的话,我恐怕会一辈子呆在那儿。”周其玉笼着手立在夕阳里,身心朦胧的很。
老牛扬了扬头,忽然咧开嘴:“如果我修成人形了,可以到那儿看你去么?”
“好啊。”周其玉笑着说。
老牛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金色的林荫道上。
“你这混蛋鲨鱼竟然敢咬本少主的屁股!看本少主不拔了你的牙齿!……”
禅图真的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周其玉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