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怀庆堂的薛妙。”他淡薄一句,举目望向远处,“此为军营重地,岂可随意擅闯?”
抬头将他打量了一番,这个捕蛇人,周身隐隐透着慑人的气度,令她不自主地想要往后退上几步,拉开距离,“既然知道这是禁地,为何你又来此处捕蛇?”
陆蘅微微一顿,扫过面前少年纯然的眸,唇畔一动,“我的确,是来捕蛇。而且你这药畦北面就有一处蛇穴。”
他说的十分沉稳,薛妙妙就当真信以为真,连忙将纤瘦的身子缩了缩。
气氛冷下来,薛妙妙先开口问,“不知如何称呼,总不好一直称你做捕蛇人的。”
他步履沉稳,负手立在地头,望着眼前这方精致的药田,随风一句,“本名姓卢。”
“卢公子对这些也感兴趣?”她那番讨要骨钉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回,终究没有问出口。
陆蘅撩衣蹲踞,掐起一片嫩叶放在鼻端轻嗅,“原不知益母草冬日也可生芽。”
薛妙妙面有惊讶,也跟着蹲了下来,“原来卢公子非但擅长捕蛇,对药理也颇为精通啊。”
陆蘅薄眸垂落,惜字如金,“略有涉猎。”
薛妙妙一抬头,就看见他鬓边那条浅细的疤痕,可为何疤痕生在他脸容上也能这般好看…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陆蘅也转过来,雪风摇曳着枝头,绵长幽静。
今日出门,并没太过装饰,薛妙妙突然想起来,并未刷眉黛,此时一川秀致的眉目正暴露在外人面前。
只是她多虑了,面目五官看在陆蘅眼里,根本就没有分别,唯有薛妙那双眼睛十分与众不同。
掩盖住情绪,她握住一丛嫩叶,刨土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益母草可分为春冬两季,药效以冬益母草最佳,尤其是经过落雪,比如现在这般。”
话音才落,就见两名武者模样的男子快步从雪林那头走来,一见到身旁这位卢公子,立刻整肃面容,猛然一行礼,“还请…”
陆蘅不动声色地微微摆手,两人即刻就住了口。
说话间,远处山谷号角连营,回彻天际,风姿绰约却冷如梅雪的身影随之站起,“此处断不可再来,你往北走莫回返。”
薛妙妙手脚利落地收拾好行囊,背在肩上,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小厮,果然应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卢公子不走么?”
有冷厉的山风吹过肩头眉心,凝眸间的慑然,似要摧折去所有的松花,他脚步不停,踏雪向北,佩剑挺拔的背影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如你所见,我还差几条蛇要捕捉,走不得。”
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薛妙妙不死心地赶上去,“不知卢公子家住何处,上次说到的蛇胆入药,我已经查好了药典…”
然而不等她说完话,卢公子的衣袍猎猎,卷入雪风中去。
一左一右的两名健壮“家丁”离开时,投来的眼神简直匪夷所思…面如土色…
站在冷风凛冽的山间,薛妙妙颓然唉声叹气,骨钉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回城时,正赶上庙会最热闹的时候。
庙会在钟楼南街,汇集了小城最繁华喧闹的集市。
天还未亮,商贩们就已经准备好了阵仗,只等开张。
薛妙妙虽然不喜热闹,但每逢庙会,她都会去凑一凑,混在喧闹的人群中,这种感觉才能称作真实体会古代风俗,不枉来一回。
远远地就能听到鼓声、笑闹声隔街传来,满眼望去,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各色摊贩齐齐出动,还有应接不暇的民俗表演,热闹非凡,可谓是城中百姓的狂欢节。
薛妙妙纤细的身板穿过人流,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走马灯、吹糖人、木偶戏,满满的淳朴风韵迎面而来。
只看着,就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
背着满当当的战果,薛妙妙脚步轻快地沿街玩赏。
沿街一路走着,目光却被摆在小竹车里的一副器具所吸引住了。
说是器具并不恰当,那是一串五彩斑斓的贝壳和海螺拼接在一起的环子,色泽明艳,拿起来还会叮咚碰撞作响。
不知道是作何用处。
尤其是这些带着海风气息的小贝壳,瞬间勾起了她的思绪,这一算,已经独自出来许久了。
清远城为内陆小城,这些沿海的物件儿并不常见,上一次逛庙会时还没有见过。
她伸手去拿,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柔白无骨的手也握住了环子的另一端。
薛妙妙下意识地抬眼,不期然看到了同样望过来的眼眸。
那是一双极其惊艳的眸子,尽管裹在重重头纱之下,仍然能判断出对方定然是个美人。
周遭喧闹似乎在这一瞬间静了静,美人也看过来,两人的手都握在贝壳串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
不禁为之一顿,妩媚流转,如流风回雪。
仿佛眼波一转,便要染透这纸醉金迷的万里江山。
薛妙妙的惊讶,并不只因为她的美丽。
更像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种感觉很微妙,没有由来。
连忙松开手,薛妙妙淡笑了笑,大度地示意她先买。
然后才发觉自己的笑是盖在围巾里的,看不见,这才开口,“我只是随意瞧瞧的,你若是喜欢就买去好了。”
美人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放下东西,举手投足带起淡淡的香气,随着纱巾不经意地滑落,桃花般的唇瓣旁卷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摇摇头,然后优雅地转身。
回过神来,目光顺着美人的身段下移,这才看到了她掩盖在华服下挺起的肚腹。
即便是身为女子,薛妙妙也被那极淡的一抹笑意所魅惑…红颜祸水,便是如此。
看看美人,再看看自己,浑身透着淡淡的药草味道,似乎也还不错。
再一个俯仰错落,就望见了跟在身旁的宛平。
“小薛大夫,又见面了,您也来逛庙会?”宛平的笑,总是讳莫如深,让薛妙妙很不喜欢。
略微点头,“随处走走。”
宛平,雪霞阁,软烟罗,老宅,还有大肚子的美人。
宛平随着美人渐渐穿出人流,薛妙妙很快就将头绪理了出来,叹一声清远城果然小,这可不就是秋桐挂在心上的八卦。
后来秋桐还耐心地解释,傅公子和这美人并非夫妻,而是有些交情。
至于美人的夫君是谁,她也没有打听出来消息,越发薄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薛妙妙拢了拢围巾,心中仍是对那串贝壳爱不释手,想到自己已经有些积蓄,便付了一钱银子买了下来犒赏自己,离开时,还看到那商贩冲着美人离开的地方瞥上几眼,闻香远去。
美好的东西,果然人人都爱。
摆弄着淘到的小贝壳,被人流推挤着往远处走去,偶有孩童雀跃着擦身而过,叫卖声充斥着耳畔,抬头便到了热闹的木偶戏场。
高处的戏台搭上,肖似仿真的木偶粉墨登场,杖枝撑起的人偶像极了真人,夸张的动作下透着意趣盎然,配乐的热闹曲调时急时缓,推动上了高/潮。
看了一会儿,薛妙妙渐渐看出门道。
眼下这出戏,源于本朝野史《东京梦华录》的其中一段,说的正是兰沧王东海郡乘风破浪,追剿逆贼的段子。
演到生动出,竟还有骨架细密的船舫登场,好不形象。
世人都道兰沧王举世无双,是为大燕战神,但对于三年前这一桩海上突围的经历不甚熟悉。
然而眼前这一幕戏,正事无巨细地还原了当时激烈紧张的战况。
海蓝色的幕布摇曳摆荡,仿佛是云山海雾,困影重重。
头戴角面,身披铠甲的人偶威风凛凛,自然是故事的主人翁。
东海郡毗邻浩瀚东海,有着天然的屏障,然而大燕将士多擅陆战,收复东海郡时,由兰沧王亲率二十搜战船出征。
后来战船在东海上迷了路,陷入险境,困海上三日不得出。
忽而台上安静下来,四下烟雾升腾缭绕,众将环顾,如入仙境。
传言中,兰沧王于东海误入蓬莱仙谷,幸得仙人指路,而后于海上杀出一条血路,一举反败为胜。
随着惟妙惟肖的木偶戏演出,台下围观的百姓情绪高涨,看的津津有味,叫好声连连。
唯有薛妙妙盖在围巾下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异样。
尤其是,最后隐晦的一幕戏,铠甲人偶独身误入山谷,兰花浴旁隐隐有个美人样的皮偶隔着水幕一闪而过。
台下观众看得一头雾水,唯有薛妙妙心中更为古怪。
世上本没有什么蓬莱仙谷,不过是世人遐想杜撰出来的,但木偶戏中的场景,却总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微妙。
就在一片喝彩喧闹之中,东海仙山这出戏渐渐落幕。
走出人群,喧闹在身后越来越远。
薛妙妙此时的心情夹杂着难言的情绪,脑海里还在回味方才那出木偶戏。
看似简单段子,似乎隐隐透露着某种讯息。
“小薛大夫这边请吧,来咱们酒馆里歇歇脚!”店家热情地招呼,薛妙妙也无多推辞,却不想一进门就看见方才那美人娠妇也在里头,目光的方向,应是在看戏。
薛妙妙随意捡了个临窗的位子,摸摸钱袋,点了壶热茶和酥心糕饼。
美人坐在小酒馆的栏杆里,妩媚流转的明眸中,映着满目喧嚣,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不属于这里。
各有各的自在,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
津津有味地吃着糕点,听着酒馆里高谈阔论的小道消息,不知为何,薛妙妙总是忍不住去看美人。
酒馆里有女人不算新鲜事,何况包裹的严实,男人们多是撩上几眼便作罢。
不多时,碟子里的糕点还差一块没有入肚,美人却挺着腰起身,应是要走。
伴随着笑闹声,酒馆的木门便被一路玩耍的正高兴的孩童们撞开了,四处窜闹着,只是不知谁顽皮,一把推翻了长凳。
只闻砰呯几声响动之后,喧闹的酒馆登时猛然一静。
玩闹的孩子们吓呆了站在原地,那长凳竟然撞上了美人的肚子!
薛妙妙出于本能地快速起身过去查看,宛平艰难地将她扶起,这个过程中,美人脸色煞白,牙关紧要,显然是很痛苦,双手护着肚子不放。
孩童们一哄而散,老板娘闻声赶来,张罗着去找稳婆来瞧病。
忽然,宛平垫在她身下的手骤然一顿,抽出来沾满了体、液…而裙下渐渐湿了大片大片!
颜色清淡,并无异味,是羊水!
妊娠后期,最怕激烈撞击,羊膜一旦破了,胎儿就会面临缺氧的险境。
此时,男人们大都被遣走了,老板娘见小薛大夫眉心紧锁,冲着宛平低声道,“是羊水破了,最多撑不过一日。”
宛平对她所说的话,全然一副茫然焦急的神色,“这可如何是好,离我家娘子的月份还差将近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