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果说吴道高考时被济州大学毛城分校录取是第一次金榜题名,考上济州大学研究生就是第二次金榜题名。第一次金榜题名之时,吴家的亲戚和邻居都把吴道叫到了家中吃了饭,有的还给了钱。那时吴道还是很愿意去吃饭的,因为十几年读书终于考上了大学,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偶尔有几家不想去,也是因为那里做的饭不好吃。有了第一次金榜题名,第二次金榜题名的光环原本要暗淡很多,吴道本可以不必再挨家去吃饭,亲友和邻居也可以不用再请他去。但此时的吴河远比五年前更加喜欢吹牛,吴道一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吴河就开始在小黄庄到处吹嘘研究生多么多么厉害,考上研究生就等于进了省政府,一毕业官就比镇长大,上研究生不用交学费,还发钱,他还故意把研究生生活补贴说成工资,把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钱说成六百块钱,人们虽然知道他多半是在吹牛,但经不住他天天说,再加上小黄庄人一向就觉得大学高不可攀,考上大学已经是难如登天的事情,考上研究生岂不就是真的上了天?
开学之前,一家请吴道去吃了饭,别家就也不能干看着没有行动,吴家亲朋旧故一个个都上了门,叫吴道去自己家里吃饭。此时的吴道已不是五年前的那个高考考生,他没觉得考上研究生是什么荣耀的事情,更加厌烦应酬,有心不去,但爷爷和父母都答应了人家,自己又不得不去。去姑姑家时,姑父杨成志又对吴道说了一些进学生会、和老师处理好关系之类的话,让他觉得厌烦至极,但也仍要装出一副认真去听的样子。他不禁想到了赵武,如果换成赵武,不知道这个好友面对这样的事情会作何样子,大概根本就不会参加这种应酬吧。
转眼就到了研究生入学的日子,九月一日,吴道重新回到大学,他要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选择导师。济州大学的研究生与导师之间是双向选择的,研究生先选择心仪的导师,然后由导师选择是否收下。入学之前,吴道就想好了要选择的导师,是济州大学中文系研究现代文学知名度最高的一个教授。
开学第一天,新入学的研究生都来到招生办填写想要跟随的导师姓名,填完之后回去等待导师的回复。吴道满以为选择导师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导师会很快联系自己,告诉他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第二天,他的确接到到了导师的电话,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选择那名导师的学生太多,每个导师最多只能招收两个研究生,他需要去招生办另外选一名导师。吴道感到非常茫然,他从来没想过会被导师拒绝,不知道应该再选择哪一名导师。
济州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招生办公室,只有一个姓李的女老师。再次来到招生办,李老师对他说,现当代文学专业五个导师每一个都很好,选哪一个都是一样的。吴道看过了剩余四个导师的研究方向,有三个是研究现代文学的,一个是研究当代文学的,他想从事的研究属于现代文学领域,但李老师打电话问现代文学三名导师的意见,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已经招满,李老师只能让吴道选择最后一位导师:
“当代文学方向的这位导师姓章,是一名副教授。他是我们济州大学自己培养的博士,研究水平很高,马上就要评教授,评上教授就可以获得博导的资格,跟着他读研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虽然李老师在吴道面前说了章副教授很多好话,但吴道想从事的研究并非当代文学,又深知当代文学研究禁忌太多,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之中。李老师又建议他先去听一下章副教授的课,然后再做决定。没有办法,吴道只好硬着头皮去听了他的课。不听课还好,听过之后,吴道更加不想选择章副教授做导师了。他去听的是章副教授给本科生上的一堂课,课讲得很好,甚至还非常潇洒,整堂课,章副教授几乎就没看课本,讲的内容全是书外的,古今中外、旁征博引,一听便知他是一个非常博学的人。吴道一时间以为选择当代文学导师并非绝无可能,下课的时候,他问章副教授:
“做研究也可以像讲课这样吗?”
“当然不行。讲课是讲课,研究是研究,当代文学研究,规矩多得很,比不了研究古代文学的,更比不了研究外国文学的。”章副教授说。
章副教授的几句话让吴道的梦彻底破灭,他再一次回到招生办,告诉李老师他不想选择当代文学专业的导师。李老师说:
“咱们中文系专业很多,实在不行就换一个专业,系里会让每一个研究生都找到合适的导师的。”
吴道想起章副教授的话,突然意识到,转到古代文学或者外国文学专业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就回答说:
“换一个专业也行,古代文学或者外国文学都可以。”
“咱们系里,古代文学是热门专业,导师已经招满,要换专业只能换成外国文学,那里今年没有招满,还有两个名额。不过你要考虑清楚,咱们学校外国文学专业的影响力远不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也没有博士点,换专业是有风险的,可能会影响你以后的就业,甚至对你的后半生都有影响。”
吴道并不在乎未来的就业,再差的工作也不会比河城镇政府更差了,只要能选到合适的导师,比什么都强,更何况将来的就业谁又能说得准呢。他想到自己本科时最喜欢法国文学,也非常喜欢萨特、福柯这样的法国知识分子,自己想从事的就是知识分子研究。想到这里,他问李老师:
“外国文学专业有没有研究法国文学的导师?”
“是有一个研究法国文学的导师,是副教授,叫田莫问。不过他有两年没招到研究生了,再招不到学生,他的导师资格就要被取消了,今年还是没有学生选他。你选他,倒是能帮他保住导师资格。”李老师说。
“就是这个田老师了。”
“你确定选田老师吗,不去听听他的课,对他多一些了解,再做决定?”
“不用了,就选田老师了。”
“那好,我帮你联系他,问问他的意见。”
李老师当即给田莫问打了电话,问他是否愿意收一个从现当代文学专业转过去的研究生,田莫问欣然接受。李老师给了吴道田莫问的电话号码,让他自己再去联系。从办公楼上下来,吴道马上给田莫问打了一个电话。他本想马上去导师家中或者办公室拜访,但田莫问却约他晚上一块儿吃饭,那时再详谈读研的事情,他只好先返回了宿舍等着。
回到宿舍,同宿舍的同学就问吴道选了谁当导师,他把自己选导师的事情说了一遍。吴道宿舍里四个人都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的研究生,其中一个同学是本校保送的,听吴道说自己转到了外国文学专业,还选了法国文学方向的田莫问,就一脸惊讶的问吴道:
“你不知道咱们系里外国文学是最弱的学科吗?济州大学中文系的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在国内都数得着,外国文学专业顶多算是二流,甚至是三流,不是一个档次的。”
“我本科在毛城分校上的,对这里的了解不多。转专业的时候,招生办李老师和我说了,外国文学学科影响力比不上中国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吴道说。
“那你还转专业,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将来就业、考博都很麻烦的。”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中国现当代文学只剩下当代文学方向的章副教授一个人,你知道我想研究的不是中国当代文学,何况当代文学研究禁忌太多,也研究不出什么像样的成果,如果有别的选择,我是无论如何不会选当代文学的。要转专业,中国古代文学没有名额,只能转到外国文学。”
“你一定是没有提前和导师联系,想跟着哪一个导师,入学前就要和他联系,等开学再选就有些晚了,只能看运气。一个导师最多带两个研究生,如果导师在开学之前就已经提前接受了两个学生,你就没有机会了,只能另外再选。”
“我就是没有提前和导师联系,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外国文学专业也有四个导师吧,你为什么就选择了法国文学方向的田莫问呢?”
“外国文学里,我最喜欢法国文学,巴尔扎克、雨果、莫泊桑、萨特、加缪等等法国作家,都是我非常喜欢的。我想从事的是知识分子研究,知识分子这个词就是在法国产生的,法国很多作家都是非常典型的知识分子,对我而言,外国文学专业里法国文学方向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你了解田莫问吗?”
“之前我一直想的都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也就是建国前的文学,从没想过研究外国文学,对系里的外国文学老师几乎一无所知。你是系里保送的,应该对田老师很熟悉吧?你先给我讲讲这个老师怎么样。”
“要说起田莫问老师,他可真称得上整个中文系最有故事的一个人。他生在南方,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博士,据说读博士期间还在法国交流学习过一年。按理说,以他的条件,工作十几年,现在应该评上教授和博导了,但他这个人非常古怪,跟谁都合不来,经常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学校合并、建分校的时候,他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文章,批评学校的做法,让校领导和系领导都很头疼。再加上他不注重穿衣打扮,每天都是看见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完全不搭配,很多时候,上面穿运动服,下面穿西裤,脚上穿布鞋,让人看着不伦不类。他也很少理发,经常是半年才理一次发,他说,理发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头发很长不说,上课的时候他还常常不梳头。系里领导找他谈过几次,让他注意形象,但他始终是这个样子。后来他还参加过区长竞选,那段时间,他把自己捯饬地非常干净整洁,还到处去宣传拉票,学校和系领导都劝他放弃,别人越劝,他越是要竞选。领导怕的不是他真的会当选区长,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当选,领导怕的是他到处嚷嚷,会破坏学校和政府的关系。济州大学的级别虽然比区政府高得多,但是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有很多事还要求着人家帮忙,这要是把区长给得罪了,以后麻烦少不了,要是区长后面再有几个很硬的后台,就把他们也得罪了,后果就更严重了。结果可想而知,田老师一败涂地,成为别人的笑柄。一来二去,田老师的这些行为把学校和系领导都惹恼了,每年只给他安排很少的课,有出国访问的机会也不让他去,这样一来他想评教授都难。”
“如此说来,这个田老师的经历还真是有些传奇色彩。”
“传奇的还不止这些呢,他的感情经历也很有戏剧性。他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写诗,尤其是爱情诗,据说那时候他追过很多女人,其中有两个还是已经结了婚的,见到喜欢的女人就不断给人家写诗,完全不管对方的感受。田老师本来长得就不好看,平日里又是那么不修边幅,你想想,哪个女人看见他那副形象能喜欢?他说,现在的女人都不懂艺术,不懂爱情。后来,他有一次生病住院,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小护士,又展开了疯狂的追求,田老师虽然形象不佳,但毕竟是大学老师,小护士再漂亮,毕竟学历很低,工作也不好,能有一个大学老师这么喜欢自己,还是非常高兴的,最终还是嫁给了他。医生、护士在医院上班,都很讲卫生,有的人还有洁癖。看田老师那个样子,你就能猜到他家里什么样了,小护士当然受不了,就逼着他要讲卫生,要注意形象。小护士也不善,有一段时间还真让田老师变干净了,像是换了一个人。但有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让田老师彻底改变生活习惯是不可能的,没到半年,他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夫妻二人就开始每天不断吵架,谁也不让着谁。两个人一个是博士毕业的大学老师,一个是卫校毕业的护士,原本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这一开始吵架,两个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差。后来护士怀孕了,两个人的关系才重归平静。田老师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孩子生下来,医院验血型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孩子血型与自己的不合,不可能是他的。小护士这才说出了实情,原来他们两个人不断吵架的时候,她有一次和医院里的医生发生了一夜情。结果可想而知,两个人很快离婚。田老师从此不再相信爱情,也不再写诗,还立誓一辈子不再结婚,在那之后,他再没追过别的女人,如今已四十六岁,依然是单身。”
“这样的感情经历,的确富有戏剧性,称得上世上罕有。”
“谁说不是呢!他的课本来就少,形象又差,在系里的地位很低,经历过失败的婚姻之后,他自己又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在学术上也不求上进,在外国文学专业里也就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导师。研究生选导师都看重知名度,知名度高的导师不仅能力强,人脉也广,每个人都想选这样的导师,那些知名度低的导师就常常收不到学生。咱们系里外国文学本来就最弱,每年都招不满学生,田老师又被认为是专业里最差的一个导师,自然更招不到学生。你选他,是帮了他的大忙。不过,依我看,田老师研究水平还是很高的,他本来课就很少,三年才收了你这么一个研究生,没准能把你培养成一个大才。”
听完同学的话,吴道突然觉得自己换专业还选择了田莫问当老师,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田莫问生性洒脱,率性而为,自己何尝不想像他一样活着?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非常期待与田莫问的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