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西定门两条街外,是一条花月无边的风流长街西康坊,在京城是首屈一指。
西康坊里,芳怡馆是最大的青楼,并不似其他青楼那样临街设楼,整个芳怡馆就好似一座富贵人家的宅院,只是门口的围墙演变成两层的小楼。
这小楼与别家青楼并无区别,屋檐下挂着两排暧昧的红灯笼,许多身着缤纷纱衣的丽人在那朦胧的烛光下来来往往,或三三两两莺声燕语,或拉着恩客谑骂调笑,给夜晚增添了许多郁暗靡丽的味道,而这些迎来送往的丽人,只是芳怡馆里的三等姑娘。
楼房之后,才是芳怡馆真正的地盘,却是四进的大宅院。
第一进从楼房后门进入,入眼是一个占地约三亩的大花园,里面绕着院子种了一圈儿柔婉的垂柳,丝绦随风摇曳,其余空地上却都是各种造型的花圃,里面姹紫嫣红,遍地开至荼蘼的鲜花,简直就是一个花的海洋!
花海中一条鹅卵石小道,通往那二进的宅院,里面又分了许多小院,各有特色,这里是芳怡馆二等姑娘的住处。
二进之后却是一个假山流水,既雅致又透出风流的花园,比前面一个小了一半,却更加精致,当真是步步成景,曲折的回廊,静谧的莲池,大理石的石栏,花木繁郁中掩映着七八座亭榭楼阁,这里则是芳怡馆一等姑娘的居处。
芳怡馆的最后面,场地蓦然开阔,一个偌大的桃林坐落其中,此时桃花半落未落,枝桠上粉色未褪,地上亦是落英缤纷,如同铺了一层缠绵风流的粉色薄纱,显出一种别样冶艳清灵的情致,桃林当中,若隐若现着两三精舍,或竹楼青翠,或木屋古朴,或泼墨画墙,别具一格,与桃林相映成趣,这些却是芳怡馆顶级花魁姑娘们的居所。
桃林过后,便是一座开阔的绣楼,一楼是巨大的空旷的大厅,二楼则是一个个没有窗户的半开放式包厢。
绣楼正对着的,则是一弯低了三尺的流水,清澈平静,距离岸边三丈有余,水面上直接矗立着一座一亩有余的土石为底木板铺地的平台,高出水平面四尺有余,两根硕大的柱子杵在平台两边,撑起了整个平台的重量,这样的大手笔,没有丰厚的财力,强悍的权势,肯定是支撑不起来的。
因此,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芳怡馆的后台必定是非富即贵,且地位极高,一般人恐怕惹不起,这也是芳怡馆在京都开了将近十年,却从来没有人敢找麻烦的原因。
桃林深处,宜春楼中,宜春楼的主人——云裳姑娘,屈膝跪坐在琴案旁,素手扬起,落下,十指拨动琴弦,“锵——”
一串铿锵浑厚的旋律,如一阵急雨,刹那间笼罩了全场!
如泉水撞上山石,如翠竹被劲风吹弯,如暴雨拍打着水面,如悬崖上的孤花昂首迎接磨难——
人如娇花,心如松竹,人折意不屈!
一曲弹罢,她站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腹下,宽敞柔软的袖口遮掩着半面手掌,姿态自然娴雅,然鸦鬓雪肤,眉间含愁,盈盈双眸,体态袅娜,又别具弱不胜衣之态。
若论美貌,她也当得上等美人,但更出类拔萃的却是她那通身的气质,一眼看去就能勾出人心底柔软怜惜之情,连女子看了都不能免俗。
“请公子鉴赏。”
歪在窗边的男子面庞俊美无俦,深刻完美,一身张扬的墨绿锦袍,色艳而深,衬着那漫不经心地瞟过来的眼神,幽黑的眼瞳透出妖异的夜蓝,仿佛能摄魂夺魄,令人无所遁形,云裳一阵阵心悸,一语未毕,便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再说。
——传说中的京城四公子,谁人不知?而眼前的这位,据说是凭着容貌排在最后,可要云裳说,京城四公子中的另三个,就是捆一块儿,也不及眼前这人的一半本领才华!
与他们同列,实在是辱没了公子!
“你的心浮躁了,做咱们这行,不需要刚强决绝,为了完成任务,可以不择手段,所谓的不屈意志,也应该体现在保密上,而不是破釜沉舟!你忘了尊上的大局?忘了身为鹰卫的忌讳?”
对于得力的手下,顾牧倒是不吝指教,虽然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完全看不出一点对云裳的感情,仿佛他的一言一行纯粹是公事公办而已。
“我没忘,”云裳低声开口,语气颤抖,态度却十分果决,“蒙尊上恩德,救了应娴这条贱命,只是应娴却没脸拖着这肮脏的身子活在世间,玷污了应家的名声,应娴也不愿为了我这么个没用的人,拖得尊上计划不能实现。”
“待计划成功,尊上自然会让你脱离此处,”顾牧皱着眉头道,“到时候,你可以假死脱离,往后隐名埋姓,哪怕去乡下生活,总要让你应家香火传承下去。”
“不必了,”云裳决然地道,“在应家上下三百多口被灭门的那天起,应娴就没想着苟活,与其躲在乡下苟延残喘,只为了那不纯的香火,倒不如就此断绝,却也不负应家的几世清名,只盼尊上能为我应家报仇雪恨,应娴今生只能尽这点微薄之力,来世结草衔环,再为尊上效力!”
半晌,顾牧叹了口气,“你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也无话可说。”
“请转告尊上,那账册被应娴浸了一种药水,这药水并不是毒药,只是接触之后,就能让人肝火旺盛,脾气逐渐暴躁,应娴只是想着,那人身边也不是没有能人,下毒药未免会留下痕迹,倒不如让那人自乱阵脚,人心不平,总有一天会内部分裂,只要在他们那铁桶上撬动一个缺口,尊上再撒网就容易收获了!”
“你很聪明,只可惜,聪明太过了。”
顾牧面无表情地道,他笑得时候固然风流邪气,不笑的时候,却格外威仪凛然,深不可测,让人暗生畏惧,丝毫生不出违逆之心。
云裳想不到还能得到他一句夸奖,心怀顿时激荡不能自已,不由得展颜一笑,犹如雨中白茶徐徐绽放,清丽娇美,十分动人。
只是,一时的恍惚却无法改变已经走到尽头的命运,云裳的笑意渐渐消褪,随之涌起了,却是一波一波无边无际的苦涩,半晌,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光润剔透的鸳鸯配,这玉佩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所踪。
云裳轻声道,“说起来,我还曾有幸与公子订婚,这是当初顾家给咱们应家的信物,不知公子可曾将应家的信物带来了?”
“你当知道,”顾牧眯着眼,冷冷地道,“这桩婚事,是顾老头和你父亲定下的,我从未承认过,不管你的身份是否变化,我总是要悔婚的。”
云裳垂着头,看似平静,实则痛苦至极——眼前这天人般的俊美郎君,远不是外界传言的那么不堪,他的优秀,只有她知晓。
可惜,他却从来都看不上她。
就算她曾是应家的嫡长女,他也不曾青眼相待过,何况她现在一身污浊,又怎么配留在他身边?
甚至,她活在世上,对他而言,就是一个不能抹消的污点!
原先纵然明知他不爱她,她依然恬然自处,皆因自己是他唯一真正靠近他了解他真实面目的女人,这份独一无二的特殊性,虽不足以让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却也是她灰暗的人生中一抹难得的艳色。
可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在风月场打滚近十年的细心女人,她实在是太了解男人了,在顾牧还没有觉察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这个男人情感上的变化,
当她知道他心中住进了人,却藏得太深时,她曾疯狂地嫉妒那个女人,用尽手段打听,却始终探听不出那女人的身份。
她曾经为了证明自己在他心中是有地位的,提出了各种不合情理的要求,他也二话不说就满足她了,可是她感觉得出来,无论他做了些什么,都是公事公办,丝毫没有掺杂一丝情感,决绝的态度令人心若死灰。
是啊,她早该明白的,她从来都不是他承认的未婚妻!
这样清醒残忍的认知,才是她决然赴死的导火索!
“奴家明白,是奴家配不上公子!”这句话,云裳说得心如刀割。
顾牧没再说什么,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配不配得上,只不过他没动心,仅此而已。
宜春楼门外响起了通报声,一会儿,顾牧身边那面容憨厚眼神狡黠的随从走了进来,对哀戚忧愁的云裳视而不见,走近顾牧身边,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旁观的云裳,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眼前那心硬如铁的鹰主,倏忽间整个人的气势便柔和了下来,百炼钢成绕指柔,然后长眉便紧紧皱起,前一刻还是无情冷酷的形象,下一刻便染上了满满的人情味儿。
古战的外室和外室子?
古战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在私德上留下如此明显的污点?
顾牧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才不信!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的小姑娘年纪那么小,且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从未见过父亲也不知父亲人品的情况下,万一被人欺骗住了,她会不会伤心?
想到这里,顾牧无法淡定了,他直接吩咐了下去。
“让鹰五准备,暗中跟着他们,若他们需要帮助,就全力以赴帮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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