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信伯府,中轴线上是现任安信伯的书房,以及安信伯嫡长子夫妻所在的铭心堂,而东边,却有一个不输于这两处地方的大院子,生生占据了安信伯府东边三分之二的地方,余下的也不是院子,而是精雕细琢的花园和一个宽敞平整的练武场,众所周知,安信伯长子是走文官路科举线的,所以,虽然没有明确划定,整个东边地界,都可以说是顾牧的地盘。
世人都传安信伯是个痴情种,一心痴恋早逝的原配,娶了绝色的续弦也没有移情别恋,反而担心续弦伤害嫡长子,干脆将嫡长子常年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而对于续弦所生的顾牧就没有什么慈父之心了,等续弦病逝,他就更加漠视顾牧了,顾牧在府里的地位,说得难听些,还不如府里的丫鬟小子们。
外人只愿逞个口舌痛快,却未必就愿意了解这流言的真伪,不过顾牧是安信伯府老太君亲手抚养长大,却是真真儿的。
可是老太君空有一颗爱护孙子的心,却犯了所有老年人都可能犯的错误——对顾牧太溺爱了,溺爱到顾牧不爱读书不喜习武也不忍心责备,溺爱到早早就给他定下显赫的未婚妻,早早就给他调教了一院子姿色不凡的丫鬟,溺爱到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生生养成了京城小霸王,三天惹一大祸天天惹一小祸,还是舍不得严加管教。
溺爱的结果当然是让人引以为戒的,简直成了京都富贵人家教育自己子弟的最佳反面教材!
老太君去世后,顾牧在顾府的地位一落千丈,然后,他显赫的岳家获罪,男丁流放,女眷入教坊,一院子姿色不凡的丫鬟,在安信伯痛下狠手地管教两回后,风流云散,而顾牧本人,更被安信伯送进了他深恶痛绝的国子监!
自那以后,京都就没有平息过关于顾牧的流言。
据说,那位青楼翘楚云裳姑娘就是顾二公子曾经的未婚妻,才高八斗,貌若天仙,可惜福气太薄,好好的官宦千金,落入了风尘中,沾染了一身泥淖;
据说,顾牧打破了同窗的脑袋,被安信伯压着去登门道歉,顾牧当时听话道歉了,然而等这位同窗伤好后再踏入国子监后,又被打破了头,这回,这位同窗再没敢让顾牧道歉了;
据说,顾牧死性不改,居然调戏到伺候安信伯的大丫鬟头上,被安信伯按在院子里打了十个板子,在家养了一个月的伤才好,那些被他欺负过的人私底下都拍手称快;
据说……
传说中的顾牧,总是和这些不堪的、浪荡的、跋扈的讯息联系在一起。
这些,都是外人知晓的安信伯府内幕,和顾牧这个人。
——然而,事实上却是,顾牧占据了安信伯府最大最舒适的地盘,连安信伯顾承泰,以及板上钉钉继承安信伯爵位的大哥顾狩,院子都不及他的一半大。
东边的地界疏朗开阔,高大的梧桐成排,青石板路整齐利落,全无花红柳绿,曲水流觞,院子虽然大,只有一进,方方正正,乌色的门窗大气厚重,贵气内蕴。
此时,一名儒雅稳重的中年男子正跨过同样乌色的门槛,身后跟着两名长随,朝守门的小厮点点头,“给二少爷通报一声,我找他有事。”
那小厮应诺了一声,飞奔过去,不一会儿,又小跑回来,一头汗地请顾承泰进去。
等安信伯的身影从容地消失了,小厮瞄了瞄被留在门外的俩长随,擦了擦额角的汗,心中却不由得腹诽,大户人家的规矩真是奇怪,这父亲要见儿子,不让人叫儿子去见他,反而亲自上门,甚至还彬彬有礼地让人通传,真是奇怪——不过,鉴于前任守门小厮刚消失不到一个月,他到底畏怯,所有念头都一闪而逝,老老实实地窝在窄小的门房里,不敢有丝毫逾越。
顾承泰进了书房,一水紫檀木家具,古朴厚重,直达屋顶,数千本书籍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柜里,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万马奔腾图,笔力雄浑虬劲,豪迈大气——整个书房,完全没有一丝风流蕴藉的气氛,相反,十分贵重端肃。
只见顾牧正全神贯注运笔如飞,左手边厚厚的一叠册子飞快地变薄,听到顾承泰进门的声音,也不抬头,“爹你自己坐,等我先弄好这叠玩意儿。”
顾承泰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在意,手边已经放着泡好的茶,清香怡人,这白山霜毫长在山巅绝壁之上,一年不过出两斤上贡,其中一半都在他这个儿子这里,他做父亲的都弄不到这好东西,趁机享受享受也不错。
一会儿功夫,顾牧处理完了积累的公务,顺手往书桌右边一个凹陷的尺长格子里放,拇指在格子边缘滑动了一下,只见格子里的册子往下一沉,瞬间便失去了踪影。
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当着顾承泰的面,而顾承泰也视若无睹,显然是早有默契。
“今儿圣上召见了我,”顾承泰也不打哑谜,放下茶碗直接道,“说是让我给你寻摸一房媳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先挑两个出挑的放你房里,怎么回事?以前圣上不是说过都随你,好好的改变主意了?”
顾牧本来还挺轻松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只是我告诉他我有心上人了。他不满意,想棒打鸳鸯!”
顾承泰一哽,这还是小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心上人?不会是云裳吧,我可记得你挺反感老爷子给你订的这门亲,还有谁?我居然都不知道!”顾承泰气坏了,他一把屎一把尿把这小子养大,结果他有心上人的消息居然不是第一个告诉他!真是岂有此理!
顾牧抬起那双和顾承泰酷似的眼睛,懒洋洋地道,“我现在还不能娶人家,告诉你不是平白给你添心事?那老头讨厌得很,我告诉他就是让他这几年别给我添乱!你们俩在我心里不一样!”
顾承泰瞬间被最后这句话安慰了,心道养这小子二十年,养得比老大还像他自己,总算没白养。
——尽管顾牧压根没说明白这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但是顾承泰也不会就被这么一句话打发了,捋着颌下短短的美须,若有所思地道,“显然圣上并没有被你说服,你打算怎么办?不若你将心上人告诉我,我上门给你先订下来,只说是安信伯给你挑的媳妇,圣上到时候也不好反悔。”
总的来说,顾承泰还是一个很开明的父亲,关键是,遇到顾牧这样的儿子,他不开明的话,就纯粹是给自己添堵。
顾牧摇了摇头,“这件事不急,她还太小,暂时不合适……倒是眼下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得和爹你好好商量。”
顾牧明显地要转移话题,顾承泰虽然对那个“太小”有点疑虑,但还是顺着这儿子的口风转换了话题,他儿子应该不会无聊到拿一些不入流的话题搪塞自己。
果然,顾牧的下一番话,让他如遭雷击。
“爹——不对,舅舅,你最近有没有察觉,朝堂快要乱了!”
顾承泰脸色有些微的慌乱,他没想到,这个心照不宣的称呼被儿子毫无准备地抛了出来,心口有种被锯子拉扯过的疼痛——怎么办,他要失去这个儿子了?
“长风,你知道你这一声喊,可把爹的心都喊凉了。”顾承泰苦笑道,“当年你顶着命硬克亲的名声,被放到咱们家养着,我就发过誓,将你当作我的第二个儿子,忘记你的另一重血脉,这些年,我自认这个爹做得还算称职,你在顾家活得如鱼得水,恣意痛快,又何必再回头去淌那摊子浑水?”
顾牧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声音低沉而漠然,听不出丝毫情绪,“舅舅也说了,我是怎么出宫的?是顶着命硬克亲的名声出宫的,说不好听点,是被灰溜溜地撵出了皇宫,纵观古今,有我这么狼狈的皇子?那时候我不过才满月,皇家不肯养自己的孩子,倒把我这祸害送给了嫔妃的娘家,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荒唐的事情吗?”
顾承泰不赞同地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这事只能说阴差阳错,怪不了圣上。你可知道那时候圣上多艰难,何家权倾朝野,外族蠢蠢欲动,牵制着古战不能回京护驾,当初的那诸多巧合,现在想起来,说何家没通敌卖国都没人信。再说,宫中母以子贵子以母贵,你娘家世身份都不低,何后表面虽然贤淑,但既然有机会为她儿子解决掉一个潜在的敌人,她为什么会放弃机会?最后圣人在多方权衡下,只能把你送走,可是对于你而言,还有比我们顾家更安全的吗?这些年,圣人也没放弃你,给你拜老师,找师傅,文武兼修,精心地培养你,若不是圣人默默地关注,你以为你能长成如今这般不亚于诸皇子的出色模样?等你大了,圣人又给了你自保的力量,长风啊,做人要知足!”
要是能被人说服,那就不是顾牧了,顾牧只挑了挑殷粉的薄唇,目光寒凉如水地望着顾承泰。
“舅舅,旁的都不说了,我只问一句,我们是天然的盟友,对不对?”
那仿佛顾承泰一旦否认,就切断以往所有情分的眼神,让顾承泰心中一颤。
顾承泰第一次觉得,他以往心疼这个老儿子命运坎坷,过于纵容溺爱,似乎做错了——圣人捧着,他宠着,老太君溺着,顾狩让着,终究还是把这孩子养坏了,这样的铁石心肠,冷血自私,哪怕表面上再像顾家人,再像他,骨子里,依然属于那高高在上、云遮雾绕的天家!
“你想做什么?老祖宗临终都放不下你,你,你何不放宽心,好好过日子?”顾承泰叹口气,皱眉道。
“不是我想做什么,从我接手了老头给我的势力后,我就已经卷进去了。”顾牧哼笑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张摆了摆,目光中满是戏谑,“不过,我这个命硬的什么事都没做更没克死谁,那几个好好待在宫里的倒按捺不住了,手上沾的人命阴私可不少!我自然不会主动招惹谁,给顾家惹麻烦,顾家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伯,京城里一抓一大把,能抗得过谁?只是,我不招惹人,也要对方不招惹我才行,既然伸出爪子了,自然只有剁掉才能杀鸡儆猴!”
顾承泰听了顾牧对皇室的明嘲暗讽,竟然觉得无言以对。
……
时光如水,因为太后刚刚病愈,宫里过了个没滋没味的中秋宴,就轮到清安搬家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清安的人缘突然好了不少,景蕴轩一天到晚人来人往,除了安贵妃亲自来了一趟景蕴轩,给她送上临别礼物外,其他原本极少打交道的嫔妃们也纷纷送来了礼物,各个贵重精巧,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很快就给清安本就多得数不清的行李又添了一层贵重,而这还是其中七成的行礼已经送回定国侯府的情况下。
宫里唯一的永宁公主也给送上了一方亲手绣的帕子,以她和清安生疏的关系,临别居然会送亲手做的礼物,也足够让清安吃惊了。
慈宁宫里,天没亮就灯火通明,偌大的慈宁宫,静得针落有声,太后不顾劝阻,熬得眼角下垂,亲手给清安收拾了一个首饰匣子出来,眼底的哀伤却驱之不散——终究没法阻止孙女回归家族,而那个家族已经六亲断绝,娇养的孙女甫一回去就要撑起门户,叫她怎么舍得?
这一分别,看似只从宫里搬到定国侯府,以后清安还照样可以进宫陪伴太后,太后却第二次深深地体会到了分离的痛苦,当年送女儿出宫,再回首女儿已灯尽油枯,而这次,送外孙女出宫,太后却同样升起一种世事无常、天命难违的悲怆心情。
清安穿着一身秋香色常服,宽大的袖口层叠递增,飘逸柔婉,给她纤瘦的身形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柔,裹着一袭湖蓝披风,站在仲秋的初晨里,亭亭玉立。
“孙女儿这就出宫了,请皇祖母多多保重。”
清安跪伏在地上,抽泣得说不下去,那嬷嬷和董嬷嬷心疼地看着她,然而并没有用,慈宁宫的殿门依然关得紧紧的。
台阶上,万姑姑抱着一个首饰匣子,低声恭敬地道,“太后不忍离别,就不见郡主了,只是嘱咐郡主日后有空,总要常来看看太后,这是太后找出来的年轻时候用的首饰,权当给郡主一个念想,望郡主在宫外也平平安安的。”
清安面上垂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慈宁宫,走到如今,竟是没有回头的路了。
慈宁宫侧殿的窗后,一身玄色常服的景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清安逶迤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清安出宫之事,他本是不同意的,若不是顾牧那里出了岔子,他也不会改变主意,还惹恼了太后。
这丫头他当自己的女儿一般养大,正经对端宁和永宁都不及对她上心,小时候还哄着她叫过自己父皇,待长大后,被一些有心人提醒了,才改了口,也不过三四年,搁他的心意,封她一个公主也不是舍不得。
“你说,朕做的对不对?”景帝惆怅地问了一声,他身后的魏保低头,一声也不敢吭。
顾牧那臭小子只看表面,便大肆指责他,却不知道安儿的身份真正重要,他不是不疼她,只是不能再让东宫的算计再发生一次,宁可放她出宫,减少和诸皇子的接触才是最恰当的行为。
既然无意让清安嫁入皇家,顾牧这小子自然也不行!
等清安回到了古家,有古家那些人在她耳边念叨招赘,她即便现在不明白,总也会动心的,安儿毕竟是个心软的孩子,只是,对不住这对小儿女了。
“朕当年既然没能救下修明,就不能让后人破坏修明舍命拼来的和平安宁。”
……
朝露日晞,红日初升,清安坐在长长的车队当中,一摇一摆地出了皇宫,当朱红的大门在她面前退后时,她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分不清是解脱还是怅然。
清安本以为自己会静悄悄地回府,谁知宫门外却乌压压地等了一大群人,看到她的车队,齐齐涌了上来,有古管家,古三,外院管事,沈嬷嬷等等……
“给郡主清安!”
“郡主您终于出来啦……”
“郡主,老奴有生之年居然等到您出宫啦……”
这些本该井然有序的人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纪律什么尊卑前后了,都欢喜地涌了上来,七嘴八舌,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人群后,一匹俊美彪悍、浑身雪白耀眼得没有一根杂毛的马上,顾牧正无聊地抖着手中华丽的马鞭,与方从马车里钻出来的清安正好对上了视线,顿时,顾牧高兴地展颜一笑,令朝阳骤然失色!
这个笑容,令清安心头的郁气一扫而空,前所未有地明朗起来——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清醒,她真正认识到,自己真的离开皇宫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脱离了前世那令人不堪回首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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