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安扎在了媚语楼的后院。
台面上,王敬年和赵穆一个是景帝的心腹,一个是驸马之身,地位特殊,背景雄厚,在江南搅动得翻天覆地,诸方势力也没敢在明面上下手。
王敬年老当益壮,接管了政务,赵穆则接手了江南的三万绿营兵,两人都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这次得了景帝的死命令,当然是不敢手软的,一旦老狐狸雄起,那些已经被江南的温柔乡富贵窟养废了的江南官员们,也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江南总督范志是淑妃的亲兄长,诚王的嫡亲舅舅,坐镇江南十二年,可谓是江南的土皇帝,也是此次特大江南贪污案的首犯,这回他的背景不好使了,给京城连发了六道密信,也没保住自己的官位,以贪污近千万两税银、卖官鬻爵、泄露科考试卷、勾结盐商将官盐充作私盐贩卖等等罪名被抓捕,押解回京,而其中,最严重的罪行却是,克扣朝廷给军队的粮饷武器,将贩卖武器给沿海海匪盗
所得银子,王敬年和赵穆只从范家抄出一半,另一半却不知去向
至于其他从犯,按情节轻重,各有审判,最高亦有满门抄斩,最次也是一个抄家流放,景帝全权交给王敬年就地论处,王敬年自然也不客气
一时间,江南舆论一片哗然,褒贬不一。
于民间百姓,自然是感念皇上恩德,派下青天大老爷处置贪官污吏,于那些乡绅士族,却是恨不得龟缩在家中,一步也不敢踏出门
江南乱局丛生,沿途也不再安全,王敬年和赵穆自忖无法安全地将这些罪证送回京,干脆全部交给了鹰卫,由亲自南下的鹰卫尊主顾牧带回京
暗地里的顾牧在王敬年和赵穆发威时,也没闲着,率领的鹰卫争分夺秒地收集众人的罪证,这一场没有硝烟却充满鲜血和阴谋的交锋中,鹰卫牺牲了六名安插在江南的探子,最终将证据收集齐全,却在最终递送回京的时候被内鬼出卖,引来了足足二十多路的暗杀者,无休无止地追杀,顾牧带来的四十五名死卫在保护顾牧的过程中陆续牺牲,就连顾牧,也在最后关头,差点丧命
他固然出手狠辣快捷,却还是中了对方埋伏,差点被追杀的凶手夺走好不容易收集好的证据,不得不用了最残忍也最安全的办法。
他滚下山坡后,趁着最后的那点清醒的时间,把包着所有证据的油包缝进了自己的腹部这是鹰卫第三任首领曾经做过的事,他凭着这残忍手段带回的罪证,成功将那位害得他失去竞逐大位资格的皇子掀下了台,而这第三任首领,是位母妃高贵的大皇子,陷害了他的皇子在之后被封为太子,可惜没有笑到最后,保住储君资格登上皇位
自那以后,鹰卫的每一代首领都由当代帝王的某位皇子担任,而那位渔翁得利的新皇一登基便立下了一条至关重要的规定凡出任鹰卫首领者,必须自愿放弃皇子身份,放弃继承权,不得参与皇室夺嫡之争
而这一代的鹰卫首领,顾牧,自然也是景帝的亲生子,只是,他却不是自愿加入鹰卫,而是在年幼时没有母妃保护,为了活命,被逼得不得不自愿放弃身份,加入鹰卫,被上一任鹰卫首领看重,手把手培养,最终轻而易举地掌控了整个鹰卫。
自从他加入鹰卫的那一天起,他就发誓,再也不会介入皇室的每一点每一滴。
十多年来,他做到了自己曾发誓的一切,然而当初亲自将他送进鹰卫的景帝却后悔了,甚至似有若无地暗示要将他接回皇室,废除他顾牧的这一层身份。
顾牧只在心里嗤之以鼻,当年为了太子舍弃他,狠心将他送走,他们的父子亲缘就已经一刀斩断,如今反悔又如何他顾牧可不是让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别说他看不起那群被老头一支大棒一枚甜枣训得服服帖帖的皇子,就算是被废的萧玚,也比这群人更有气性骨气
只是,无论心中是不是已经斩断亲缘许多年,往后的岁月里老头对他的愧悔他却也记在心里,不是感动心软,而是觉得可以利用,别说他心硬心冷,那个柔软天真的小皇子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手中人命无数、鲜血塑就的新一代鹰卫尊主。
身为鹰卫尊主,自然知晓无数皇家秘闻,顾牧大约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知晓景帝对古战隐秘情感的人,也因此,景帝是绝不可能允许安儿嫁给他的儿子,就算对他满怀愧疚,景帝也毫不犹豫地阻拦他和安儿的亲事,但是,那又怎么样
他有的是办法,此役之后,只要他能活着回京,再把景帝在他身上多年积攒的愧疚补偿心理激发,不怕老头不同意
可他还是低估了江南道官员的疯狂程度,也没想到那些人的手居然伸进了鹰卫中,才导致了功败垂成,他差点就真的壮烈牺牲了
在昏倒前的那一刹那,他想了许多,如果他真的死了,景帝不会不派人寻找他的尸体,如此,证据便能随着尸体带回京,而他虽然和安儿定情,却尚未正式订婚,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安儿也许会痛苦一时,但有太后和景帝在,他们总能挑到一个合适的夫婿人选,慢慢地抚平安儿的情伤,让安儿幸福
顾牧没想到,居然看到了安儿,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以为他死定了,难道他已经死了,要不然,怎么会看到远在京城的安儿一定是他太思念安儿了,就连死了,也想最后再看安儿一面,所以神魂才飞到了安儿身边
他又满足又愧疚,一边为自己见到安儿后膨胀的内心而羞愧,一边又为留下安儿一个人在世上而无比愧疚,早知道,早知道他死得这么早,他就不对安儿表白了,失去一个朋友,和失去一个心上人的分量完全不同。
他真是个混蛋
迷迷糊糊中,安儿似乎问了他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安儿,生怕少看一眼,然后,他又昏了过去
他这次伤得太重,伤口发炎出脓,流出的血红中带着大量的黄液,血肉都泛着不祥的死白,隐隐有腐臭味传出,尤其是大夫从奄奄一息的他腹部刨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十几册有关江南官员罪行的册子,连最铁石心肠的古达眼眶都红了。
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尤其敬佩真英雄真豪杰,顾牧的这一举动,彻底收复了古家暗卫们的心,尽管顾牧做的是暗地里见不得人的差事,可在他们心里,都是为国为家,论忠烈程度,也不过比元帅差一线罢了
忠君爱国,是刻在这群人骨子里的思想,而如今,他们亲眼见证了另一种方式的忠君报国,不是朗朗乾坤下的厮杀悲壮,却同样不惜身死报家国,面对着这个名声十分不堪的男人,他们唯有肃然起敬
这样的真汉子给他们做姑爷,他们彻底服了
更别提清安了,耳闻与眼见完全是两码事,大夫手中锋利的小刀割下一块块腐肉,昏迷的顾牧却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在这样的剧痛中,连眼睛都没能睁开,虚弱地一动不动,由不得她不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好在命还是救回来了,顾牧没死
顾牧只在见到清安的那一会儿清醒了片刻,随后就昏迷不醒,在他昏迷不醒的半个月里,整个院子里气氛凝重得要死,幸亏鹰卫里就有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随时随地跟进,顾牧总算在修养了半个月后,整个人摆脱了那层死气,渐渐活了过来。
清安接手了那包罪证,派遣古达通过古家的渠道送回了京从安北那里得知顾牧受伤是内鬼通敌导致,清安一个鹰卫都不相信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清安才知道,安北居然是一名鹰卫,还是负责南华州情报的负责人,是顾牧的心腹。
尽管如此,清安还是不敢十分信任安北,随同这包罪证进京的,还有命让古家暗卫南下的命令,上百名古家暗卫连夜出发,这动静瞒不住景帝,但这次,景帝却没有说半句话。
半个月后,顾牧终于清醒。
清醒不代表痊愈,他仍然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而醒来的顾牧,恨不得给伤重后头脑不清楚的自己一个大耳巴子
呸,他居然想着把安儿让出去,简直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肯定是被追杀的人刺激的,脑子都不清楚了
老头让出去就算了,反正人家也不缺儿子,可安儿怎么能拱手让人,天大地大,安儿可就一个
况且,安儿心里,也只有他,否则怎么会感应到他受伤,不惜千里迢迢南下援救顾牧一个劲地傻笑,眨也不眨地盯着清安,清安走到哪里,他的眼神也跟到哪里,在他眼里,却美得让他舍不得眨眼。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安儿的另一面,冰冷,锋利,强势。
她像少年郎那样高束着浓密的乌发,黄金环闪动着贵气却冰冷的色泽,一身及膝的玄黑团锦劲装,长裤长靴,外面围着一领蓬松的貂皮大氅,灰,衬得一张脸宛若冰肌玉骨塑就,尊贵非凡,高不可攀,眉宇间更是凝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好像从一个冰雪仙女,穿上了坚硬的铠甲,化作了冰锋战士,随时随地,等待着利剑出鞘,封喉见血
这都是为他,为他而改变
顾牧的心头鼓噪着,就仿佛有一架迎风而起的巨帆,鼓荡着,激越着,充满了迎风破浪、一往无前的力量
两情相悦,带来的甜蜜、正面的能量,似乎化作了一种勃发的动力,催人奋进,也让人意志更加坚定
顾牧的伤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恢复,短短一个月,他胸腹处的伤口已经愈合,虽然留下了丑陋的、宛若巨型蜈蚣的伤疤,但是他一点也不在意,因为他能感觉到,安儿看到这道伤疤时,不但没受到惊吓,反而充满了敬佩痛惜之意,他意识到,这伤疤已经成为他的勋章,就冲这点,他这次大难不死,简直是后福无穷
等他能斜靠着枕头坐起来时,清安才想起了一件早就被她抛在脑后的事,“你那两个救命恩人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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