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忧沉默望着她,停顿许久,郑重的点了点头道:“信。”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这样不知所措的彷徨顷刻,面上露出既委屈又可怜的表情,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热泪终于憋不住滑了下来。
“哇。”她突然哭出声,哭的比他还要厉害,使得宁南忧一下子慌了神。
“怎么了这是?”他急急忙忙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哄道,“怎么还哭了?”
江呈佳哭得更大声了一点,紧紧拧着他胸前衣襟,抽泣道:“你可知这两月...我忍得有多辛苦...我怕你不信我,于是宁愿你怨我,也要跟你反着干...要是早知道这样敞开心扉同你说清楚...你便信了我...我们之间何需再有后来种种误会?”
宁南忧听着她这番热忱的话,心中十分动容。
他轻柔的拍着她的背,小声哄道:“是啊...你若是肯早些同我坦白身份,早些同我说这些话,或许...我们这两月不必走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互相提防。”
“阿萝...我想过,和你归隐山田,过煮茶舞剑,简简单单的小日子。”宁南忧叹道,“只是...正如你所说,我心中魔念太重。至少....至少让我替二位尊师平反后...至少让我瞧见邓氏一族得到应有的报应后...我再与你归乡故里。”
“好。这条路,我愿陪你走下去,但你需答应我,日后的路,拿着刀不要伤害无辜人,拿着剑不要针对手无缚鸡的平民。我愿,与你共同出谋划策,将操控逆案的幕后之手绳之以法。苍天有眼,也定然不会放过作恶之人。昭远,无论从前你是怎样的人...我都不在乎,如今,我只在乎你日后是什么样的人。”
宁南忧听着她的话,竟觉得分外熟悉。
越奇将军,从前也同他说过类似的话。将军曾说:我手中拿着的这把刀,是面向侵犯大魏国土的敌人而不是百姓,我舞的这把剑,是为了震慑敌军而不是令平民惊惧。你要永远记住,刀与剑不可面向弱小无辜之人。
这些年,究竟是什么令他逐渐忘记了初心,令他丧失了自我。若不是今日江呈佳这番话点醒了他,只怕他还要停留在这魔咒之中无法周旋,无法挣脱。
与其说是幡然醒悟,倒不如说是她重新替自己寻回了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初心。
“你若不嫌弃,我也愿意改变。”他轻声道。
“有件事我需同你交代。”宁南忧侧过身认真同她说道,“我...没有对蒋氏与顾安动手,他们被我送至了安全之地,如今正养精蓄锐,等待来时将乌浒族与中朝人一举逐出荆州,逼至广州。届时,若能与他们联手将广州刺史宋宗治罪法办,那么广州必乱,到时,便是我们除去这些年大魏边防官吏私自倒卖军火、盐铁所建立起的数条商路的机会。”
江呈佳知道这些,也认真听完了。
宁南忧盯着她的平静的神情,便已猜到她对这些已然全部了解,于是眉眼间的亮光又忍不住的掉了下去,“这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你不要多想。”他的情绪极易察觉,江呈佳立即握紧了他的双手轻声道:“我并非早就知晓,而是前几日才知此事,得知此事后我唯一的念想便是后悔与惭愧。我像我自己所说的那样...失去了一双洞察真相的眼,一味的只相信自己听到看到的,不愿相信你没做过的事实。只是,我同你一样,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像你致歉。”
“但,昭远...这一次...你将乌浒军引入临贺之中,可有想过....这满城百姓会是什么感受?”江呈佳坦诚问出心中的疑惑,想着或许这其中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想着他做事周全,或许会考虑到这些。好易
她知道,他这半月多来所作,是为了定罪宋宗,除去孟灾。联想着,半月以前从乌浒境内传来的黄蛮反叛,周源丞远在乌浒的消息,她便已将他的目的猜的七七八八。
她知道,或许宁南忧是想要借用孟灾这条线,让宋宗罪无可逃,再借着临贺之事消耗他的心腹军队,最后慢慢将黄蛮反叛之事告之与他,孟灾心急,自然会遣军返回乌浒,此时,宁南忧在催动周源丞布下的兵力,与黄蛮一举将孟灾拿下。便可除去此人,得到乌浒之势的支持。
黄蛮一旦登位,定会对扶他上位的宁南忧有所服从与信任,如此一来。宁铮做梦都想得到的乌浒之势便会牢牢抓在他手中。黄蛮此人算得上义气,虽也不是什么忠良之人,却比孟灾少些心眼,多些重情。
而此次之乱,是宁南忧设下的大局,不仅仅可以除去孟灾此人,且能将宋宗定罪,推举他的人上位刺史之职。若她猜想的不错,一旦宋宗多年来的罪行一样样被顾安或是蒋太公以奏报公文折子呈上京城,魏帝必然会毫不犹豫处置宋宗。因这天子太需要证据处置宋宗,此人横纵广州多年,吃了边防境城银两数不胜数。魏帝的探子亦有察觉。无奈宁铮手段厉害,将宋宗所作之事埋得一干二净,找不到一丝证据与错处。魏帝自然不能将宋宗怎么办。
但宁南忧却不一样了,多年来他筹备的便是这些,就算宁铮再怎么不信任他,不喜他,也不得不承认宁南忧是他亲子,两年前,夜箜阁服于淮王一脉,宁南忧功劳不小,虽然她已猜到宁九就是宁南忧,但宁铮却不知,因此自然对宁南忧另眼相看几分。夜箜阁于广州边境与州内都有商贩专运之路。若宁铮想要行更安全的走私贩卖之路,很有可能利用夜箜阁的商运陆路与水路。这样一来,宁南忧便可在暗中收集更多的证据,扳倒宋宗。
这些皆是她的猜测,但,或许宁南忧准备的不止这些,或许宋宗私下犯下的罪,在他手中有更多的证据,宁南忧如今才会设下如此一计乱局,困住宋宗与孟灾。
可为了这些,他便不喜利用临贺这一郡城百姓,牺牲他们的安危与性命,也是令她强烈不安与害怕的。
生怕他再多添一则罪孽,被天命书记载,反给予其更严厉惧骇的惩治。
此刻的江呈佳已从最初在曹氏屋中提及这满城无辜百姓时,心里升起的那些悲凉怨愤与责怪之情转成了惧怕。
宁南忧听她所说,面色略略一僵道:“我知...以此一城百姓的安危性命去换广州走私之路的剿除、宋宗的判罪,是属不公之事。但...若不设此法,或许广州与荆州边境会有更多家户饱受家破人亡之苦。这些年宋宗与孟灾不但私自贩卖军火、盐铁及茶,更是买卖私贩男女孩童为仆。多少农户家人因此饱受母子父子离别之苦?”
江呈佳沉默下去。
这些,她并非不知。
但前年,她与江呈轶已经筹备了此事,收集了不少宋宗贩卖人口的证据,并已拼尽了千机处与尚武行的人力物力,协助顾安追回了多宗拐卖儿童妇女案中的受害者,令他们同亲者团圆。只是,宋宗私下贩卖人口的人脉网与商路复杂广多,所记录于案卷中的多多少少也有所遗漏,不能全部追查。因而,江呈轶将千机处在宋宗那处好不容易探查得来的证据与帐册汇编成册,打算等记录在卷册之上的最后一宗人口案彻查清楚后,便与城将军一同上奏魏帝。给予宋宗致命一击。
贩卖妇女儿童乃是大魏大忌,自大魏初建时便已明令禁止,尤其贩卖良民,更是罪上加罪。
大魏,开国皇帝乃是前朝高祖皇帝,宁曳。此人乃是千古难遇之明君。虽为贵族出身,却从小便知平民之苦。大燕王朝亡国皇帝司马徽暴政,天下堪苦,民不聊生。
宁曳举族之旗,起义造反,带领农民布衣破了大燕王朝,将司马徽斩于麾下。
待他改元称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禁止酷刑之治、殉葬之制,除了大奸恶极之人外,寻常罪犯不可用禁刑。并立下三十二训,明令后人不可破此训,遵循祖宗规矩,以民为天。
其中值得一谈有两则训诫,第一则便是大魏皇室子弟之姓之名,平民无需避讳,无需特地改姓换名,避讳如斯的训诫。这一则训诫的来源便是因前朝大燕史上一则轰动九洲、震惊九洲的惊天血案,那桩血案所牵扯诛杀之人竟至数万余名无辜学士甚至平民,而血案的起因便是这皇帝之姓避讳之说。司马族仅仅因为维护皇族颜面,天子威严,皇权之圣不可侵犯,而坑杀那么多学士与平民,可谓残忍无道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这第二则便是上面所说,禁止贵族私下贩卖妇女儿童,尤其已有良民户籍却被强行改成贱籍的行为当五马分尸处以酷刑。在宁曳心中,贩卖良民之人,便是罪大恶极之人,若不以禁刑处置,难以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