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钦喜上眉梢,忙说:“我拜你为师,你带我去那岛上好不好?”
铁木黎大怒,厉声喝道:“那钦,说什么混话?”
“啊!”那钦一拍额头,苦着脸说,“糟糕,我有师父了,不过没爹。汉人小子,你要肯带我上岛,我拜你当爹也行。”
他说得一脸诚恳,乐之扬哭笑不得,说道:“那岛上,这海东青也仅有一只。”
“海东青?”那钦一愣,冲口而出,“大金天隼。”
“好眼力。”乐之扬跷起大拇指。
“真的仅有一只么?”那钦回过味儿,急切问道。
乐之扬道:“我骗你干吗?”
那钦望着“飞雪”,口中咕咕哝哝,眼中不胜遗憾。
“也罢。”冲大师忽道,“第一局算你方胜了,第二局,我方派出杨恨,你方派谁?”
叶灵苏沉吟未决,忽听乐之扬说道:“派我!”
叶灵苏应声一颤,看了看碧沉沉的湖水,盯着乐之扬目不转睛:“你有几成把握?这湖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乐之扬想了一下,说道:“五成!”
“不必勉强。”叶灵苏压低嗓音,“这局输了,还有一局。”
她暗示乐之扬若无把握,大可认输,乐之扬笑了笑,故作没有领会。忽见杨恨走到岸边,身穿漆黑水靠,阴沉沉地望了过来,眼底深处闪动杀机。
乐之扬也脱下外套,走到船边,施南庭递上一把匕首,说道:“水下刀剑不便施展,这一把匕首是我祖传之物,切金断玉,还算锋利。”
乐之扬称谢,接过匕首,瞥一眼杨恨,见他手腕一翻,那把乌黑匕首也落到掌心。乐之扬想到他刺杀蛇夫人的情景,心里登时怒火升腾。
冲大师拈起一块石头,说道:“贫僧石头落水,二位一起下去。”笑嘻嘻左顾右盼,突然屈指一弹,石头飞出,嗖地钻入水里。
噗通,乐之扬和杨恨几乎同时跳进湖里。乐之扬沉入丈许,环顾周围,水蚺、水蛭、水虱……诸般毒虫好似老鼠见了猫,从他身边飞也似逃走。
乐之扬种下“蛊痘”,俨然百蛊之神,万毒戒惧,避之不及,所以敢于入水争胜,正是吃定了湖中的毒物奈何不了自己。他稳住身形,留意四周,不见杨恨的影子,正诧异,忽觉下方一丈颇有异样,他耳力超人,水波稍有动荡,双耳就能感知。这动静细微之极,与水蚺、游鱼相差无几,换了一人,必遭毒手。
乐之扬故作不知,等到对方逼近,突然双脚一蹬,迅速向左漂移。一把乌黑匕首从他身边掠过,杨恨志在必得的一击突然落空,怔了一下,腋下空门大露,乐之扬举匕反刺,必能洞穿其肺,可是刺到一半,忽觉不忍,微微收力,在杨恨的水靠上划了一下,水靠划破,露出肌肤。
杨恨死里逃生,匕首划过的地方一片酥麻,心知对方手下留情,一愣神的当儿,数只毒蛭先后钻进水靠裂口,杨恨一把扯掉,扑向乐之扬,运起匕首乱挑乱刺。
匕首、水靠均是“毒王宗”炼制,一个见血封喉,一个能辟蛇虫,均是罕有的异宝,杨恨只盼匕首碰着对方一星半点儿,乐之扬死在湖里,手下留情的事儿也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水下不比陆上,阻力甚大,寻常拳脚施展不开。杨恨身为刺客,精通龟息之术,长于水下格斗,所习武功多为近身招数,膝顶、肘击、头撞、指戳,发力又短又狠,能于寸许间夺人性命。乐之扬头一次与人水战,拳脚变慢,内力无功,一时接连遇险,匕首几度擦身而过,胸腹间也中了一膝,几乎儿泄了一口真气。
杨恨得势不让,招招进逼,乐之扬无力招架,蹬水急退,一口气退出数丈,忽见身边一条水蚺作势要逃,他情急智生,一把扯过,挡在身前。杨恨的匕首恰好刺来,扎入蛇身,黑血喷涌,杨恨双眼一迷,乐之扬一脚踢出,这一脚藏在血中,若有若无,噗的踢中杨恨小腹。
杨恨痛得一缩,吐出一串气泡。乐之扬挥匕直进,掠过他的手臂,留下尺许长一条伤口,鲜血汹涌而出,蛇虫见之发狂,蜂拥而上,杨恨躲闪不及,忽被一条木桶粗细的水蚺咬住左腿,用力拖向湖底。
乐之扬本意自救,并无杀人之心,见状心生恻隐,不顾真气将尽,翻身潜入湖底。越是下潜,越觉昏暗,湖水乌蒙蒙的,透出一股腥气。乐之扬潜了三丈有余,终于看见杨恨,他垂死挣扎,挥舞匕首乱捅乱刺,数条水蚺在他身边盘旋。杨恨内息将尽,出手越来越慢,一条水蚺突然冲上,咬中他的手臂。杨恨吃痛,匕首脱手,水蚺刷刷刷缠住他的腰身,猛地向内一收,杨恨肋骨欲断,水泡成串成行,从他口鼻冒了出来。
乐之扬俯冲上去,水蚺纷纷让开。他挥舞匕首,刺中缠绕杨恨的水蚺,那蛇松开杨恨,负伤逃窜。杨恨翻着白眼,半死不活,乐之扬揪住他的肩膀,双脚一蹬,用力蹿向湖面。
两人入水以后,湖水上下翻腾,足见搏斗激烈,水上众人无不担忧。过了一会儿,湖面忽又平静下来,幽绿深沉,比起动荡之时,更加叫人心寒。叶灵苏死死盯着湖水,脸色惨白如纸,五指紧握剑柄,身子有如风中枯叶簌簌发抖。
忽然哗啦一声,湖水分开,钻出一个人来。叶灵苏认出乐之扬,一跳而起,“啊哟”叫了起来。她一向矜持严厉,忽然失态,盐帮群豪无不惊奇。
乐之扬真气耗尽,一出水面,正要大口喘气,冷不防腰间剧痛,挨了重重一拳。乐之扬痛得蜷缩起来,连呛数口湖水,心中狂怒不禁:“姓杨的狗贼,我救了他,他竟然伤我?”
杨恨一击得手,挣脱乐之扬,奋起全身之力,踉跄游向岸边。刚一上岸,就昏了过去。众人定眼望去,无不骇然:水靠裂口处爬满水虱、水蛭,蠕蠕而动,布满肌肤。铁木黎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乌有道,还不救人?”
乌有道应声上前,施术驱走毒虫,又喂两颗解毒丹,过了片刻,杨恨方才悠然醒转。
乐之扬爬上千里舟,左胁隐隐作痛。杨恨假装昏迷,出水时忽然偷袭,若非他内功精进,险些送了性命。更可气的是,乐之扬出水在先,杨恨出水在后,如果杨恨当真昏迷,自是乐之扬胜出,如今他撑到上岸,冲大师有言在先:“后出水者胜”,竟是杨恨胜了。
乐之扬一念之仁,先赢后输,不胜懊恼,这时叶灵苏走上前来,急切问道:“怎么样?”乐之扬悻悻道:“输了!”
“我没问输赢。”叶灵苏皱眉道,“你受伤了么?”
乐之扬一愣,叹道:“倒也没有。”叶灵苏又问:“中毒了么?”乐之扬仍是摇头。叶灵苏点点头,退到一边。
乐之扬越想越气,挺身叫道,“杨恨,你恩将仇报,赢得心安么?”
杨恨余毒未清,听了这话,脸色越发苍白,抿嘴沉默一下,嘎声说道:“杨某心中,没有恩仇,只有胜负。从生到死,我只效忠国师一个。”
众人见他满身是伤,知道他在水里落了下风,再听两人交谈,登时明白了其中的纠葛。
楚空山把袖一拂,怒道:“乐之扬,你好糊涂,如此奸恶小人,你救他干什么?他让水蚺吞了,才叫天地报应!”
乐之扬无言以答,杨恨杀了蛇夫人,论理不该救他,可当时除了救人心中别无其他,不由愧疚道:“楚先生见谅!小子愚钝,误救歹人。”
楚空山冷哼一声,说道:“算你命大,他若匕首还在,你都死了多时了。心存慈悲不错,可这姓杨的逃过这一劫,将来不知多少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下。”
乐之扬诺诺连声,心中越发悔恨。忽听冲大师笑道:“不管怎么赢的,总之赢就是赢。乐兄你自个儿心软,怨不得别人,而今双方各胜一局,谁胜谁负,还看第三局。”
铁木黎哼了一声,大踏步出列,不丁不八地站在谷口。叶灵苏催舟上前,拔剑跳上湖岸。
铁木黎打量女子,忽而笑道:“本尊第一次跟女人比武。女人么?就该绣绣花、做做饭,生生孩子。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这话极尽轻蔑,叶灵苏却不动气,伸袖拂拭剑锋,漫不经意地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国师第一次输给女人也说不定!”
铁木黎冷哼一声,不见他抬脚,忽地越过丈余,一掌斩落,刁钻迅疾。
他一派宗师,口中讥讽,心里不敢托大,力求先声夺人。
可是一掌落空,叶灵苏倏尔消失,一股锋锐的剑气直奔铁木黎后背。
“嘿!”铁木黎一声沉喝,嗖地弹起,半空拧身,叮,脚尖扫中剑身,叶灵苏虎口流血,身子斜斜飘出,凭借身法化解铁木黎的腿劲。
铁木黎绰号“天刃”,不止是他所练武学,也是暗示他通身精钢百炼,从头到脚就是一件神兵利刃,锋利绝伦,无一处不可伤人。
铁木黎一得先手,更不饶人,手斩足踢,劲气如有实质,扫过地面岩石,犁出一道道印痕,遒劲有力,龙章凤姿,俨然大书家信手挥笔,横竖撇捺,无不兼美。
叶灵苏一击不中,不再出手,只是一味闪避。天下武功林林总总,若说闪避之妙,无出“山河潜龙诀”之右,此间长岸临水,高山陵谷,正合“水下土”、“掩陵谷”两种变化。山高必有阴,两侧高崖耸立,斜阳映照,留下大片暗影,沿着山根起伏不定,此情此景,使出“伏光景”来,又是如鱼得水。
“水下土”、“掩陵谷”是“山河潜龙决”的入门功夫,叶灵苏早已习练精熟,“伏光景”虽未纯熟,倚仗地势,也堪堪合用。她不拘一隅,八方驰骋,恨不得将整个儿山谷当做战场,藏在乱石与石头同化,到了树下与草木同根,近水则没于水光,近山则融入山影。
铁木黎招招落空,心中生出错觉,所对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空虚幻影,拳脚眼看击中,对手总有法子遁走。这女子就如流动的风水,不可挽留,难以捉摸,明明近在眼前,又每每从他指缝间溜走。
这身法闻所未闻,铁木黎不胜骇异,可又欲罢不能。叶灵苏忽东忽西,其实并未走远,一缕剑气若有若无,始终在他身边缠绕,只要稍露破绽,青螭剑下,必定血溅五步。
铁木黎固然难受,叶灵苏也不容易,她已将生平所学发挥至极,每次想要出剑,对手总能转到合适方位、做出恰当防御,俨然料敌先机,以静制动。叶灵苏来来去去,却连刺出一剑的机会也没有
乐之扬一边观战,心中愧悔交集。他丢了必胜之局,迫使叶灵苏对阵劲敌,倘若稍有闪失,当真抱憾终身。
他专注之甚,极力寻找铁木黎的破绽,想要将功补过,设法告诉叶灵苏。看了十余招,铁木黎攻守严密,无懈可击,正感沮丧,心头略微一动,模糊听见一丝异响,细微之极,只在有无之间,可又连续不断,究其来源,却是从铁木黎身上发出。
乐之扬定眼细看,那声音忽又消失。他沉思一下,闭合双眼,只用双耳凝神去听,那声音顿又冒了出来,千真万确,出自铁木黎的体内,时急时缓、时高时低,仿佛一脉流水,依循一定之规。
“那是他的真气!”梁思禽的声音忽然响起,细如蚊蚋,一如崇明岛上。
“落先生!”乐之扬吓了一跳,冲口而出,四周的人无不向他望来。乐之扬面如火烧,不知所措,好在大家关注打斗,并未深究,看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岸上。
乐之扬松一口气,掉头扫视人群,可是一无所获,梁思禽化身无数,执意不肯露面,找他难比登天。
忽听梁思禽又道:“你可记得《灵感篇》里的经文:‘听其几微,感其元气,知其动静,明其阴阳,如风之行,如水之流,若断若续,若有若无……’”
乐之扬无法如梁思禽一般传音,只好懵懂点头,也不知梁思禽是否看见。
忽听梁思禽又说:“你内功精进,神而明之,依照经文所载,足以‘听其几微、感其元气’。这一法子,医家谓之‘望气’,武学叫做‘听劲’。先祖母医道精深,有‘望气’之能,武学高手也能透过拳脚掌风感知对方真气走向。可如你一般,双耳听人真气,却是灵道人的发明。场上二人剧斗之中,气血流转甚急,你留心细听,必有所获。”
若论武学上的见解,当世无人能出梁思禽之右。乐之扬眼中,《灵飞经》的《灵感》、《灵飞》两篇,许多字句艰深晦涩、始终不解其意,可是梁思禽一听,便知其中所指,一切谈玄论道,稍加变化,均可化为实实在在的神通。
乐之扬一点就透,微闭双眼,凝聚精神,摒除所有杂音,所有耳力汇聚到铁木黎身上。刹那间,他进入一个玄妙境地,铁木黎的身子好比深山空洞,万籁俱寂,静水深流,真气来自何方、流向何处,一点一滴,无不清晰可闻。只不过,铁木黎出手越快,运气越急,越是容易感知,以静制动,谨小慎微,稍稍有些模糊不清。
乐之扬吐一口气,转而留意叶灵苏,可怪的是,叶灵苏动如风,快如电,真气流转却不如铁木黎连贯,若说铁木黎如水如风,叶灵苏的真气便如天际浮云,聚聚散散,断断续续,时而流转奇快,时而又沉寂下来,仿佛一身空空,并无内力存留。
乐之扬越听越奇,直觉不可思议,可转念一想:叶灵苏所使《山河潜龙诀》出自释印神。当年“乘黄观”一战,释印神一定饱尝灵道人“听劲”的苦头,痛定思痛,想出这一般飘如浮云、难测难料的运气法门,以免灵道人听出端倪,猜到他的身法拳路。
再听四周人物,气血流转,历历可闻,此时激斗方酣,已过三十余招,众人关心胜负,无暇运用内力,丹田沉寂,真气不兴。
正想收起神意,忽觉有人转运真气,乐之扬循声望去:乌有道鼓着一对死鱼眼,直勾勾盯着斗场,真气循双手向下,又徐徐地从袖袍涌出。
乐之扬心生警觉,跳上湖岸,移步靠近乌有道,定王望去,一无所见,可是凝神细听,却觉乌有道的内力与细丝相连,飘出袖口,若有若无。
这些细丝吐自血蛛,无形无影,当日楚空山一时不察,吃过这毒丝的大亏。乐之扬不知毒丝来历,但想乌有道一身奇毒,放出的东西一定大有古怪。
细丝越出越多,随着铁、叶二人交手四散飘拂,有的被劲力冲开,有的却被牵扯进去。铁木黎以静制动,劲力内敛,细丝绕身而走,衣服、肌肤沾了不少;叶灵苏来来去去,疾风随身,蛛丝反而不易接近。
乌有道望着叶灵苏,神色焦躁,内力越流越快,双袖无风而动,逼使数十缕蛛丝向着女子流注过去。
“乌有道!”乐之扬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乌有道心中有鬼,应声一个激灵,想也不想,挥掌打向乐之扬。他一转身,蛛丝也随之转向,叶灵苏缥缈而过,堪堪躲过一劫。
乌有道掌风未到,腥臭先闻,“无影蛊”在前,“血蛛丝”在中,“寸草不生掌”在后,三箭齐发,防不胜防。
乐之扬以神御敌,眼不见,耳先闻,“无影蛊”肉眼难辨,可是成群结队,飞动有声,尽管细微,可是逃不过他的双耳。
乐之扬略一退让,使出“抚琴掌”,拂中带按,如挑七弦,内力转阴易阳,变得至阴至柔、奇寒彻骨,无影蛊裹入掌风,纷纷僵死,簌簌簌掉落一地,剩下数只,惊慌逃窜,钻入一旁“毒王宗”弟子的耳朵、鼻孔,连钻带咬,那人耳鼻流血,凄声惨叫。
两人手掌一交,啪,乐之扬神乎其神,绕过蛛丝,一掌拍中乌有道的手腕。
乌有道吃了一惊,急催毒功,冷不防乐之扬顺手一捺,他毒功受阻,无法向前涌出,反而向后流蹿。乌有道魂飞魄散,慌忙收手后退。
乐之扬也感诧异,他听见真气流出,下意识运劲阻挡,不想一招得手,不但阻住了真气,还能使其倒流,神妙之处,出人意表。
“你到底明白了!”梁思禽的声音忽又在响起,言下甚是欣慰,“正所谓:动而使之静,静而使之动,堂堂正道,致其歧路,浩浩之气,困顿难舒,故曰:不动而动,无所不动……’
“这是《灵飞篇》里的话!”乐之扬冲口而出。
“你说什么屁话?”乌有道莫名其妙,厉声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