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身后的婢女齐齐吸了口气,纷纷红了脸。
梅兰与阿宝见了礼,又向赵夫人笑道:“上一年护国将军从东海凯旋回京时,我们家里的几个姐妹也都跑去看热闹,因为人太多,挤不到护国将军的跟前去,远远的也没怎么看清,不知怎么,倒与表妹的相公有些儿像呢。”
阿宝见那梅兰不仅言语温柔,且对赵夫人说话时恭恭敬敬,大约是赵夫人调、教得好,再则从前莫家与赵家定亲一事,想来那梅兰也不至于一无所知,但却还能心平气和地陪着婆母来找自己说话,不由得好笑,但也心生好感,便对她多看了几眼。
梅兰也发觉阿宝的目光,随即向阿宝点了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赵夫人等人听了梅兰的话,却都是震惊非常,各人的神情俱是变幻莫测。
阿宝又回头看看锦延,笑了笑,这却是默认了。
赵夫人惊愕半响,慢慢地回过神来,满面的震惊渐渐换做疑惑不解与几分艳羡,口中只喃喃道:“我的儿,我的儿……你、你——”
那边锦延已起身,他身后的侍卫忙上前丢了把碎银子在桌上。
锦延三两步走过来,也不看众人,只向阿宝招手,说道:“天晚了,回吧。”
阿宝过去,伸出手,被他用力握住。
赵夫人身旁诸人又纷纷吸气惊叹。阿宝回身向赵姨母等人点了点头,说了声:“我走了。”
两手携手而去,渐行渐远。他不时伸手拦住靠近她身侧的人,她则依偎在他身旁,不时抬头与他且说且笑。那二人分明是这世间的寻常饮食男女,远远地望去,却又仿佛似是神仙中人。
赵夫人犹自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惟有梅兰轻叹:“好一对神仙眷侣。”
两人顺着护城河的河堤走回去,阿宝拉着他的手,边走边看河面上人家放河灯。一群小孩子拎着花灯从两人身旁跑过,锦延忙将她拉到怀中。小孩子们跑远了,他却将她更紧地揽在怀中不放开,阿宝踮脚去亲他的下巴与鼻子,远处有人吹了几声唿哨,阿宝忙又将他推开,假装不认识他。锦延嗤笑一声,又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两人静默着吹了一会儿凉风,锦延忽然开口道:“若是个女儿便好了。”
阿宝乜斜他一眼:“你定是刚刚的那壶酒吃醉了说胡话。”
锦延笑:“我从前想要个妹妹,可惜没有,如今只得让你给我生个女儿了。”
阿宝抬头仔细看他脸色,见他并无醉态,脸上也并无上回谈及家人往事时令人心寒的冷意,心中渐生暖意,只觉得心安,遂笑答:“那便多生几个好了。”
之后有一日,阿宝忽然想起七夕那日遇着赵姨母的事,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花了赵家姨母的银子?”
锦延睨她一眼:“你的什么我不知道?连你欠你泽之哥哥八百两银子我都知道。”
阿宝埋怨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去救我?”
锦延一哂:“我那时我心里在生自己的气,也生你的气……且是事后才知道的。”见她面色不善,便又补了一句,“我若知道你其实对我念念不忘、难以忘情、朝思暮想,又千方百计地来招惹我的话,我便早早地亲自去把你捉回来了。”
阿宝翻翻白眼:“你不觉得‘念念不忘、难以忘情、朝思暮想,又千方百计地来招惹你’这句话太多余了么?”想了想,还是宽宏大量道,“这回也就算了,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你好了。只是,我下次再出走时,你记得要派人保护我啊!”
锦延咬牙:“小混蛋!你还要出走?”
阿宝:“……”
阿宝再去四姐家里时,已是初秋时节。她的身孕已有五月有余,肚子已微微地鼓了出来,只得找了一条肥大的裙子穿了,才勉强遮掩住。她之前因连着吐了两三个月,早也吐,晚也吐,怕去四姐家被看出来,却无法开口向她解释。再者,锦延让人紧紧地看着她,不许她乱跑,因此只得让桑果独自一人过去。
桑果去了两次后,回来悄悄对她说:“四姐在家里悄悄地收拾包袱呢,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阿宝纳闷,心中顿觉空落落的,想想自己有孕之事终归瞒不住,便再也忍耐不住,跟锦延作天作地闹了了许久,终于得以亲自前往四姐家。
小宝儿长高了许多,话也会说了两句,四姐夫的伤已然全好了。四姐家里果真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房中院内都不见衣物等杂物。阿宝便忘了自己如何开口解释自己有孕之事,急问:“你们这是要出门么?”
四姐拉着她坐下,郑重道:“咱们要走了。正想和你说,可巧你今儿就来了。”
阿宝忙问:“去哪里?”
四姐道:“前阵子小八有信来。他因为会些武艺,人又能吃苦,那里的人便对他很是照顾,也不把他拿当犯人看,因此他在那里日子并不十分难过,只是思乡得厉害,听说又害了一场病……我与小宝儿爹着实忧心,咱们在这里也无亲无故,便想着去找小八,一家子总有个照应……那里虽是苦寒之地,但咱们都是穷人,吃惯了苦的,到了那里,凭一身力气总能活得下去。”
阿宝心头一空,面色便不好起来。四姐也觉得有些不忍,于是宽解她道:“你不要再想着小八了。小八那日捎信来也说了,他如今是有罪之身,如何能娶亲养家?万幸你姐姐跟了那样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们便是走了也放心……你早早地忘了他,今后有了好人家,你便也嫁了吧。你的年纪也不好再拖下去了。”
阿宝无话可说,愣怔了许久,又问:“你们盘缠够么?”
四姐道:“刚卖了田地及宅子,应当是够的。”
阿宝便将身上的银两首饰全留给了四姐,四姐为人爽利,也并不推辞,全都收下了。阿宝强忍着眼泪出了四姐家的门,回到马车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桑果劝:“早些回去吧。天热,怕中了暑气。”
阿宝呆坐片刻,忽然道:“我要去看看我爹娘。”
护送她来的侍卫面面相觑,一个道:“这只怕不妥,若是将军得知……再者,宝姑娘如何去得了那种阴气重的地方?若是冲撞了什么倒不好。”
阿宝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我要去看看我爹娘。”说到后来,眼睛揉得红肿,眼泪淌了满脸。那两个侍卫怕她气出什么好歹来,不敢违逆她,于是一个与她同去,一个赶紧回府报信。
莫家祖坟在从前莫家的庄子里,距京城也不甚远,坐马车不过半个时辰也到了。这个庄子本已被充公,后来又落入一个京城富户之,多亏了阿娇,这庄子最终又被买了回来,且命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与莫主事合葬的不是莫夫人,而是阿娇那难产死去的娘亲。
阿宝的娘亲与莫夫人一左一右,与当中莫主事的坟墓并列。阿娇的娘亲俨然成了正头夫人,莫夫人倒成了侧室。阿宝本来心里难受的很,见状又狠狠地大哭了一通。桑果折了几支桃枝藏在阿宝身上,心中还是不由得害怕,只得不住嘴地劝她早些回去。
阿宝哭了半响,只哭得脑子作痛,烧了好些纸钱,呆坐了好半天,觉得饿了,这才扶着桑果原路返回。才刚起身,便远远地瞧见自己的马车旁多了一堆人及几匹马,却是锦延不知何时来了,眼下正在她的马车旁踱来踱去。他低着头,看不清脸色如何,但想来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定是怕他的孩儿有什么闪失,竟连仇家的祖坟也都跟着来了。
阿宝满脑子都是爹爹母亲的惨死,生出满心的怨恨来。又想假若他敢责怪她一句半句,那她便二话不说,往他怀里一撞,亦或往地上一坐,任他如何赔小心也不起来——只是往地上坐的时候须小心肚子才好。
锦延见她走过来,微微蹙了蹙眉,瞪她一眼,想要说什么,张张口,终究还是没说,只走过来扶她。阿宝只等他开口责怪她,这样才好发作给他看。他却没有责怪她,只是问:“饿了没有?”
阿宝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叫起来。
身后的一个侍卫便递过来一个食盒。锦延柔声道:“先上车再吃一些垫垫吧?”
阿宝推开他的手,使小性子道:“谁要吃你姓周的东西!我才不要吃你姓周的东西!我自己去买!”
阿宝小时候跟着管事的来过两次庄子,还依稀记得不远处便有一个小小集市。恰好今日逢集,集市上有许多农人卖自家的菜蔬鸡鸭。阿宝饿得没力气,只走了两步,便停在一个卖胡辣汤的摊子前不愿意再动了。
锦延失笑,耐着性子哄道:“这些东西我的孩儿如何吃得?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吃饭,啊?”
阿宝牛脾气上来,又捧着肚子往前挪了几步,这次来到了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前。锦延又道:“外面风沙大得很,这些东西想来不干净。我的孩儿如何能吃这些东西?”
阿宝赌气,与那卖糖炒栗子的农人道:“给我称二斤!”
锦延扶额苦笑,过来拉她的手,被她猛地甩开,他再拉,她再用力甩,如此反复几次后,那卖糖炒栗子的农人也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