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马上接过袁雨潇的工作证,细细地看了,然后交给他,“没事,我没有不相信你!”她脸上浮出微笑来,这是袁雨潇今天第一次看到她笑。
“那你慢慢回家,我先有事去了?”
“去吧去吧!”
袁雨潇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了,太阳已经当头,他还没有出城,心里有些急,但却不敢再飙车。昨晚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还有这类事情冒出来。
赶到林校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他在校外就嗅到苹果香,还夹着饭菜香。
卡车前有七八个人在买苹果,不算热闹,也不算清静。
他支好车子,三个外地人容易分辩,一个在车上拿苹果,一个在下面过秤,还有一个收钱。他走过去,拍拍那个正在收钱的。
那人是一个高大的汉子,得知来人和来意后,当即堆下笑来,用北方话答言,他们已经听金会计说过了,一定配合交税。但现在还没卖出多少钱来……
“已经卖了多少钱了?”
“大约七十来块……”
“少了一点……”袁雨潇昨晚约略估算至少能收两百。
“要不,您到金会计家坐坐,稍等一下,这太阳老大的,可别晒到您了。”大汉颇为殷勤。
金会计家就在十多米开外,袁雨潇一想,也只能如此。便点头笑一笑说好。他对北方人一向有好感,觉得他们比较忠直。
大汉见他同意,高高兴兴地就在前面引路,这时,袁雨潇才发现他腿有些瘸,便说:“你忙你的,金会计家我熟悉。”大汉倒也性直,陪个小心,便回到卡车边。
袁雨潇走进金会计家时,才发现自己有些冒失了,现在正是午饭时间,主人老两口正好把饭菜端上桌。
“哦,税务局的小青年,来得正好!一起吃饭吧!”金会计热情地招呼。
袁雨潇想退都来不及了,自己心思一直在苹果那里,早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饥饿。
他正在犹豫,金会计上来热情地拉住他,一边叫老伴再去煎两个蛋。
推拉几个回合之后,袁雨潇只得坚持说,“阿姨不再加菜,我就坐下来吃!”
“行行行!”金会计满口答应,要老伴撤出厨房。袁雨潇只得坐下来。端起碗来又说:“我得付钱的!”
“开什么玩笑!一个便饭而已,做客还付饭钱,我这里又不开店!”
袁雨潇放下碗,“你老要不允许,我就不吃了!”
“先吃先吃!再说再说!”金会计说。
袁雨潇小心翼翼开始吃饭。金会计看他有些放不开,便不停与他说话。
“小同志贵姓啊?”
“我姓袁……哦,昨天与我一起来的姓金。”
“哦,还是我的本家子啊!你们两个真有责任心,现在的青年,了不起!”
袁雨潇谦虚了几句,越发有些拘谨起来。金会计觉得他太拘礼,便不停敬菜。袁雨潇推让不得,一餐饭吃得不知其味,好容易才吃完了。
饭罢。那个瘸大汉进来。
“我们总算卖出一百二十块钱了,把税先上了吧!”他掏出一大叠钱来,比较零散。
“不错,主动先把税交了,是一个正确态度!”金会计赞道。
“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农民,不走歪门邪道的,您今天早晨还教导我们,要配合好税务局的同志的。”大汉笑着说。
袁雨潇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若说这些钱还不够,当此之下,他实在说不出口,若说收了,与预期的又相差不少。若是他一个人查的也无所谓,可这是与金道通一起办的,办差了,回去怎么交待呢。
金会计看出他的犹豫,笑着说:“小袁,这北方农民也蛮不容易的,辛苦一年种出苹果来,身有残疾,还这么远开车来,赚的可真是血汗钱哪!如果能够照顾一点,就尽可能照顾一点,你说呢?”
袁雨潇一想,只能如此了。这事虽不是一个人的事,充其量也就是两个人的事,直接给金道通讲明白,担了这个责任,他也会理解的——他本来不是说过今天收不收无所谓的么,一百二十虽比不上两百三百,但比颗粒无收强多了。
果然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点点头,就坐下来开票。这时他感觉金会计和瘸大汉都长吁了一口气,屋内的空气都流动起来,一种轻松气息连用鼻子都嗅得到。
把钱点清收好后,瘸大汉变戏法般从身后变出几只硕大的苹果,往袁雨潇怀里塞,“来来来,尝尝我们家乡的大苹果!”他边塞边说,“刚才还没收钱时,我可不敢给你,怕说我贿赂你,现在税已经上了,这苹果就可以大大方方给了,表示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袁雨潇被这种真诚淳厚感动了,连平时在这种时候必有的客气都放下了,他擦擦那苹果,吭哧一声就咬一大口,这是他回复真诚的方式。
苹果很大,幸好刚才因为拘谨,饭只吃了八分饱,但这个苹果已经让他有些直不起腰来。
他现在想早点回去,更兼想踩车活动以消化一下,便起身告辞。在茶杯下悄悄压了两角钱和二两粮票。骑上车后,才向挥手告别的金会计喊道:我的饭钱和粮票压在茶杯下了。然后不管金会计是什么反应,转身骑车便跑。听得金会计在后面说,这伢子,这这这是搞什么啊……边说边追了几步,他在单车上一边加劲骑一边笑着喊道,你老人家不要追了,小心摔着……
听得金会计的声音渐远了,他也不回头,心里感觉轻松了,一天的事,总算半天办完了。但一想到收的钱+达不到预期,却又忧喜参半,不知明天如何向金道通说清缘故。
又到井栏湖了,路又分开两岔了,他这回居然停下车来,略微想了一想,便决定走桂园路。
现在事情也办完了,轻松下来,一种想见于晓鹭的冲动竟遏止不住地涌上来。
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其实源于由来已久的忐忑,这忐忑自寄出那封信便已经开始,加之于晓鹭的没有回音,加之那晚莫清的话。
莫清有资格加给他这样神圣的使命吗,好像没有,但他却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来。
于晓鹭为什么没有回音?是还在酝酿,还是在……婉拒?
只有这两种可能。
只有这两种可能而他历来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遇事总容易往坏的方向去着想,越想便越是可能。
每当猛然想起竟然还有被拒绝的这种可能时,他总是不觉背上一热。
现在他的这种反应又来了,本就在骄阳下的骑车运动着的身体,一时便汗下如雨。
汗流浃背的袁雨潇在越来越接近于晓鹭家那栋楼房时,他曾经对莫清的一席话回到了自己心头,“……她也不是一只球,可以由你想踢到哪里就踢到哪里,想传给谁就传给谁,她也不是酸梅汤,谁想喝谁就可以喝,她有自己的意志,说到底,我们都没有资格做她命运的主宰者。”
这是一年前,莫清将上大学时,在红梅冷饮店的那个下午,劝他接受于晓鹭时,他对莫清的回答,这一席话,其实一直隐隐地萦绕——或者说——缠绕着他。
然而,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他与于晓鹭的交往中,于晓鹭似乎笃定地属于莫清与他的世界,不是莫清,便是他。于晓鹭似乎摆放于囊中,可以任由他决定什么时候去取,何种方式去取。
一种潜意识……
现在,他觉得他必须去揭开这个闷葫芦了,好在今天有一个特别正当的理由——在林校收税完了,路过这里,顺道看看。依然是自然而然,大致不着痕迹。刚开的税票能证明他说的真实不虚。
他停下车,停在那棵树下,晓鹭说过,停在这里太阳晒不着车座。虽然他的活动车座晒不到太阳,但他今天想按晓鹭的要求停放。
他满是柔情地慢慢走上楼梯时,忽然又有些心怯,希望于晓鹭最好是今天上班。
真是矛盾得可以。
敲开门时……迎接他的是于晓鹭的爸爸,带着一种意外的笑,搭着他的肩迎他进屋,像一个平辈的朋友,这就算是一种隆重了。
只有晓鹭的爸爸一人在家。
晓鹭真的不在家——如他所愿——但是他却并未高兴,反而心里缺了什么似的。
既然晓鹭不在,他想交道了两句场面话便走,晓鹭的爸爸却执意要留他坐下来,他莫名地感觉气氛不似以往的轻松,有些凝重,令他不自在,但他也只能无奈地坐下来。
“我一直想和你谈一谈,”晓鹭爸爸亲切而直截了当地说,“谈谈你和鹭鹭的事情!”
晓鹭爸爸这么直白的谈到这个主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袁雨潇大出意外,虽然心中突然百倍的紧张,但被激起的兴趣却有千倍。
他轻轻地深呼吸一下,面色凝重地直视着晓鹭爸爸的眉心,这是他以为的最郑重与礼貌的表情。
“你和鹭鹭维持了这么多年的纯洁的同学友情,这非常难得!”晓鹭的爸爸也是面色凝重,而且几乎算是正襟危坐,袁雨潇这么多年来看到的他,都是和蔼可亲的样子,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形象,便不觉屏住了呼吸。
“你们两个将来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我和阿姨也都看在眼里,我们作父母的都希望儿女幸福,所以我心里非常祝福你们!”
即使说到这样的祝福,晓鹭爸爸的声音依然平稳,表情依然沉稳,袁雨潇以为自己听到这样的话脸会发烧,但奇怪的是自己却突然平静下来——一种安心之后的平静。
“雨潇,你是我和阿姨看着长大的,还有一个莫清,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你比莫清更加忠厚可靠,我和阿姨都喜欢你。鹭鹭呢,本质也是不错的,但有一点幼稚,雨潇你先踏入社会,多帮助她,你们共同进步。这方面,我们是很放心的!”
两个男人平静对视着,都是目不稍瞬。
“鹭鹭最近参加了工作,也算是进入了社会,心呢,显得比以前浮躁些,出去玩得比较多,不过,我也可以担保,她的作风是没有问题的……”
这句话让袁雨潇觉得味道相当怪异,他有什么资格接受关于晓鹭的保证呢,何况这保证还来自晓鹭的爸爸,他非常惶恐,且这保证的内容又令他困惑,“作风”这个词基本上算是一个专有名词了,他不知这“担保”来自什么事情,想表达自己的惶惑,却又一时不知如何措词,正在那里寻思,门一响,晓鹭的妈妈提了满满两手大袋小袋的各种菜进来了。
他赶紧起身打招呼,晓鹭妈妈笑着说我先放了菜再给你泡茶啊,说着便进了厨房。
袁雨潇连忙说不用客气,他也得回家了。晓鹭的爸爸也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总结一样轻声说道:“总之,我们希望你和鹭鹭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