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梅芬被分到了包装部,职位是包装员。
说是当一名包装员,但其实柳梅芬的具体工作内容,好像和包或者装这两者都完全搭不上关系。当然知道这些,是在她真正开始工作之后,那时她才发现原来职位名称仅仅是一个名称,一个统一概括的称呼,和具体的工作内容并不必然有着一对一的直接关系。
当拿到崭新的属于自己的工牌时,柳梅芬着实激动了一阵子。这张小小的工牌,不单单表示她真正成为这间工厂的一名正式员工,更是代表着她柳梅芬人生路上的重要一站。她,从这一刻起,毫无声息地融入成千上万的打工队伍中,从此后有了一个和他们相同的身份标签——打工仔,哦,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叫打工妹,可以说他们从此后有了共同属性,同在一片蓝天下,同是打工族,他们是厂哥厂妹!
梅芬从办公室的文员手中接过这张厂牌时,她似乎觉得那名长相清秀的文员表现出某种特别的亲切,对她微微一笑,难道她也是在恭喜欢迎自己吗?
郑重地在胸前戴上厂牌,想着厂牌上工种一栏填写的那三个字:包装工,梅芬觉得这离自己所学的文秘专业也不是那么遥远。也是,不管是当一名文秘,还是一名包装工,两者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相同的——坐着工作,不过一个是坐在办公室,一个是坐在车间。难道办公室和车间的差别有多远吗?
也许临别时那位老师给自己的赠言具有某种惊人的先见性,他准确地预言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是的,办公室是一个狭小的地方,那里不该成为自己的束缚。喏,现在看看,工厂的车间不是比办公室的空间大多了吗?好吧,自己在这里也不用展翅翱翔,老老实实地坐着就行,那不是更简单吗?毕竟现在自己连驾驶执照都没有一个,更不要说飞行执照了。
梅芬不无愉快地想着这一切,心中并没有难以排遣的伤感和愁烦。话说回来,现在怪责学校也改变不了被送到这里成为一名普通打工者的事实,即便学校只是一个包装了的打工介绍公司,又收学费,又收工人介绍费,那又能怎样?难道她柳梅芬要揭竿起义,领着一起来的所有同学,声势浩大地杀个回马枪,去向学校讨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的公道吗?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人那样做,但至少现在梅芬没有看到自己有任何这种行动的迹象。她觉得对于学校,自己心里现在既没有爱,也谈不上恨,那只是自己曾经生活学习了几个月的一个小站而已,已经属于过去了,没必要再和现在纠缠在一起。人不可能生活在过去中,也不可能生活在如果中,眼前的,当下的,才是她柳梅芬该第一关心的。
包装车间里,偌大的空间里放置着几条外观大小高度一致的流水线,以流水线为中心,员工们围线而坐。梅芬被指引着来到其中的一条流水线前,一名长相干练神情冷峻的女工迎过来。
“到这边来。哦,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并且应该记住它,我叫陈晓青,是你所在这条包装线上的拉长,这条线归我管。”
拉长是个什么鬼?这么奇怪难听的称呼?陈晓青在哗啦啦说的同时,梅芬猛然觉得眼前流水线的速度,似乎都因此显得慢了下去,而陈晓青比语速更让她心生敬意的是眼神,这带着某种不明杀伤力的眼神只盯着她看了一眼,就把她全然笼罩,单单一缕眼角的余光已让她挣扎不开。
“喏,你就坐在这里。柳梅芬,你是新来的,这里所做的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要尽快熟练自己所做的事。在这里,说话的只能是自己的手,否则没有谁能一直罩着你。记住,我们这里不养废人,哪怕是长得好看的废人。”
柳梅芬算是见识到了拉长的厉害,短短几分钟,陈晓青的说话和做派雷厉风行地向她传达过来两个重要的词汇:服从,勤劳。拉长,拉长,不管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梅芬觉得这称呼倒是和眼前的这个女人很般配的,她的脸确实一直拉的很长,好吧,拉长拉长,先记住她了。
或许,这里流水线上需要的不是一名名工人,而是一台台执行指令的机器。不过,纵然如此,这位叫陈晓青的拉长,是不是对她过于严厉了些?在她还没有变成机器之前,梅芬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人变成机器,总需要些时间吧?拜托,我不是孙悟空,说变就变。
这位威风的拉长大人,她对线上其它的员工也是如此吗?尤其是每位在这条线上的员工,当他们新来的时候,拉长是不是都给他们来一篇相同的上岗演说?
梅芬一边想着,一边按着刚才拉长所指导的,在流水线上陆续传送到手边的每一条皮带指定的位置上,贴上一张小小的标牌。这事儿可一点都不难,如果在这间工厂里一直都干这个的话,闭上眼睛都可以。可是,慢点慢点,标牌易贴,但要贴的准确端正还是要仔细些,再仔细些。嗯,拿起来远近端详下,还不错。岂止是不错,梅芬都有些暗自得意自己的工作能力了,仿佛这条小小皮带上刚贴上的标签是她新近完成的某个大工程,值得欢庆一场。
“柳梅芬,动作快点。不要以为自己是新来的,就可以磨磨蹭蹭。”
陈晓青不知何时出现在梅芬身后,语气一如初见时的严厉。梅芬这才留意到自己前面的流水线台面上,竟不知何时堆积了好几条皮带。原来流水线上,每个线上的员工各有自己的工序,每个工序的完成时间都和下一个工序息息相关,相互影响,进而影响整条流水线的工作速度。某个员工的工序如果慢了,整条线的进度就会卡在那里,前面员工已完成的工序无法传递下去,相对应的便是后面员工待完成的工序无件可跟,只能干巴巴坐着空等。虽然对于空等的员工来说,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他们可以忙里偷闲,趁空休息一下,但对于整条流水线或工厂生产来说,这种情况却是会想方设法极力避免的,拉长的工作之一就是阻止这类情况的发生,监督所在线上的员工不耍弄小聪明故意用这种办法偷懒。
“啊,拉长,我,我只是想贴的认真点。”
“是吗?这么个小小的标牌,你以为是绣花吗?可惜我们这里不是绣花厂,你来错了地方。”
“拉长,我不是,我是……”梅芬急切间竟不知说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拉长会这样不讲情理。
“别是不是的,我,听不懂!这里所有的员工都只能让手说话,没有谁例外。这么快你就忘记了吗?”
梅芬直愣愣地看着陈晓青,哦,她是拉长,这条线归她管。纵然如此,也不能如此强横逼人吧?
“看什么看?不服是不是?哼,我说你磨蹭,你就是磨蹭。小女孩是不是?楚楚动人是不是?我说你错,就是你错,没有谁能救得了你。好好做事!”
梅芬低着头,她觉得拉长从头到脚化成一座无形的山,分分钟压过来,让她喘不上气。而重要的是,她现在完全搞不清楚这个叫陈晓青的拉长是吃了火药还是在哪受了刺激。想了又想,她断定在今天走进包装车间之前,她柳梅芬的人生和这个火焰山似的女人没有任何交集。
周围静极了,这条流水线上的其他员工对于柳梅芬来说,仿佛一下子进入了隐身模式,他们在哪?不知所措吗?悄悄观望吗?幸灾乐祸吗?梅芬无比地丧气,她并不在意被同线的工友看什么笑话,然而这么多工友,却一个也没有站起来替她说句公道话的,还是让她感受到了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地,人与人之间的阵阵凉意。这凉意,甚至一开始并不是她有所准备的,她本来以为人和人无论在哪里,都应该是互相关照的。
梅芬想起了她的父母,想起了自己所在的小村庄,甚至想起了一火车把自己和其它小伙伴们送过来的那所技术学校。他们不管如何,总还是让自己觉得温暖和回忆。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种对家的莫名牵挂。
拉长陈晓青不知何时离去,梅芬却还是没有立刻回过神来,机械地往皮带上贴着标牌,她心里突然意识到原来工厂生活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般平静。
“喂,新来的。”旁边一个女工一边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一边慢悠悠向她侧过身来。
“你是不是得罪过陈晓青啊?平时她虽然严厉,但很少对员工这么横的。”
“没有啊。我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她。”
“那就怪了。”
女员工一边狐疑地看着梅芬,一边若有所思地想要找出个合理的解释,她那略带雀斑的脸上此时泛出了些许严肃的神情,仿佛正在梳理的是一件极其重大的案件,而她就是正在神明断案的包青天。
“那她就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让你乖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