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拿了阿莲出门要用的不少东西,心里又没急着赶路,自然没走多快,眼见着妹妹在前面走得如风似电,于是忙喊她悠着点。
阿莲不经意地一回头,看见哥哥在后面四平八稳地走着,心里只恨他不着急,正想再催促一番,猛抬头看见不远处,母亲竟然没有离开,还直直地站在村口相送的地方,甚至连和她挥手告别的样子都没多大变动。
母亲看见她回头,忙不停地连连招手。
阿莲后来常会想一个问题,母亲那会儿,是一直在招手呢,还是真的看见了她回头才招手的呢?
要知道,她已经走出不近的一段距离,连她远远地看母亲,都是依稀的身影,母亲年龄毕竟大了,她能和她一样看那么远,看那么清楚吗?
或许能,谁知道呢。
阿莲的心里,猛地一怔,想着母亲对自己种种的好,想着走后,母亲可能的种种思恋,她的心突地沉了那么一下。
随后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真想母亲了,她可以随时回来嘛,再说了,不还是可以经常打电话回家。
阿莲远远地向母亲也挥了挥手,同时挥去的,还有刚刚那突然窜上心间的一丝思绪,一丝牵拉她往外走的思绪。
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看了外面的山山水水,车窗外的一切都让阿莲觉得新鲜和好奇,甚至连旅途的疲惫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阿莲顺利进入了工厂,因为有老乡在,进厂容易了许多,体验着与家中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节奏,车间、流水线,还有一群永远似乎都在叽叽喳喳的年轻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阿莲的老乡带她进入的是一家电子厂,每日工厂里的工作是组装变压器,用于各种充电器。
没从事过这个行业的人会认为这个行业简单到一眼就能看透,其实远远不是,小小的一个充电器,里面的零件其实并不少,仅就组装生产里面的变压器而言,也一样不简单,至少比外人想的要复杂,单单不同的工位,就已经有十几种之多。
对于阿莲来说,能够出门,就是一件值得欢天喜地的事,工厂里面的事儿再怎么忙再怎么累,也比天天在家种地轻松多了,还不用在外面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忍受雨淋风吹日晒的。
再说了,组装变压器,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事儿,电子厂,这是一个听起来多么高大上的存在,乡村里面的人,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收音机,就已经让他们咋舌不已,简单到一个手电筒,也会让他们鼓捣半天,农人对于电器,有一种出于本能的敬畏,觉得那是一个玄妙的世界,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完全迥异。
而今,阿莲竟然身处这样的一间工厂,仅仅这一点,难道还不让人激动万分吗?
阿莲怀着这样的心情,度过了她在外面打工最初的一段岁月。
可是,好景不长,打工的日子并不像她在家成天幻想的那般,总是充满了数之不尽的美妙。
日日相同的工作,人渐渐被训练成一台机器,所有的事儿,都不用脑袋去思想,几乎单单凭着下意识,就可以自动完成。
流水线,生产车间,也慢慢失去了开始时那般吸引人的魔力,变得如同一间牢笼,还是一间钢铁般的牢笼,从宿舍到车间,从车间到宿舍,日子被一分一秒地打磨成千篇一律,这里容不下花样和个性,青春被看重的不是激情和张扬,而是日日可以不断榨取的精力,以及因着年轻才能拥有的手灵脚活。
阿莲慢慢感到了厌倦,而厌倦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只要产生了,就仿佛是一颗种子,不知不觉一旦发了芽,日积月累,必然的情形便是越长越大,直到最后遮天蔽日,将心灵完全盘踞,让人无处可逃。
这样的厌倦,这样的情形,此刻正一天在在阿莲的心里面无声无息地上演,让她一天天都觉得更加透不过气来。
而另一件让阿莲难过的事情,是她鸟儿一般从家里飞出来时,从来没有料到的——她本以为她不会想家,至少是不怎么会,没想到,现在她悲伤地发现,原来她是会的。
无数个夜晚,阿莲都会想到遥远的那个小村庄,村口的老树,现在可还枝繁叶茂?听哥哥说,自从她走后,母亲变得喜欢到村口了,有事没事都爱往那儿去。
想着母亲的身影,映着村口的那棵老树,一人一树,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不管是模糊还是清晰,不同的画面,轮番在阿莲的眼前飘过,有时快,有时慢,有时是在清寂无人的梦里,有时是在睁着眼睛无法成眠的夜间。
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以前自己在家里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是那样疼爱她,可惜的是,那时,她并不觉得。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她还以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父母这样疼爱她,哥哥们这样照顾她,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出来后,阿莲发现,原来世界上并没有理所当然的事,原来人和人,可以是这样近地生活在一起,却又同时是这样地疏远。
远方的世界,依旧精彩,不过这种种的精彩,似乎都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阿莲以前认为它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甚至并不察觉到它的存在。
可是,异乡的生活,让阿莲明白,原来,世间,这种东西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了它,再好的世界,都只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荒漠。
她拥有它时,并不知道她拥有它,而今,这种东西不在了,她才意识到,她是那么深地需要它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的心里。
父亲母亲给过她这种东西,哥哥们给过她这种东西,可是她身边的所有工友们,包括她的老乡,都不能给她这种东西。
那样的疼爱,那样的人与人之间自然如泥土的情谊,都去了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