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外面晨光熹微,天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亮了。
年轻就是好,一宿香甜无梦的睡眠,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豪雨,将申权海全身的疲惫冲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留。
不过,熟悉的棉被味道,让申权海还想在被窝中多赖一会,小时候,这可是难得的福利,母亲喊几次他若还不起来的话,等到父亲的声音一响,便会预示灾难已经临头,而且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了。
所以,虽然贪恋被窝里的感觉,但申权海从不敢多赖床,除非某些特定的时候,比如他生病了,比如父亲刚好一大早出了门,而他又知道父亲会出门。
而现在,因为他刚刚从外地赶回来,又已长大成人,说什么都有理由多睡一会,而且不担心父亲会拿着扫把或别的什么武器冲进来。
其实不要说父亲拿什么武器冲进来,对于申权海来说,父亲的存在,就是一个最可怕的武器,哪怕他什么都不拿,赤手空拳地进来,都会让小时候的申权海不寒而栗,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父亲每每痛痛快快地修理完他,都会在转身而去时不忘记丢下一句话:“瞧你那熊样,出息。”
以前每次听到这句话,申权海心里都无比难受,父亲说他“出息”,可不是在明着夸他,真想恰好相反,父亲是在明着损他——出息的意思不是有出息,而是没出息。
这正是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配合父亲的惜字如金,两者实现了完美的协调和统一,具体体现在这句话上,甚至“出息”的前面连个否定词都可以省略,但奇怪的是,他却从来不会把真正的意思听错。
现在,申权海任由睡眠如同大手一般,在抚摸了他一晚之后,尚不忍一下子抽离,或者说他还不想从睡眠的怀抱中起身离开,还想要小小地缠绵一会。
什么时候,要是阿莲也能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那该有多好,他可以伸手过去,或者轻抚她的秀发,或者抓过她的小手,不管让他把手放在她身上的哪个位置,应该都是非常幸福而又激动的吧?
想着阿莲,申权海的睡意慢慢消散了,他想,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他不能一天天在这里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耽搁下去,他要赶紧弄清楚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把事情都处理好后,尽快地赶到他的自行车维修小店去。
亲爱的莲,可是在那儿等着他的早日归来。
申权海立刻没了睡意,翻身下床,手脚麻利地穿上了衣服,拉开门走到外面一看,院子里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父亲,但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父亲是几点钟起来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发觉,连他打扫时候的声音,都没有听到,真奇怪,是自己真的睡得太香太沉,还是父亲现在扫地的功力大进,可以无声无息地进行?
下意识地迈去脚步,往厨房走去,母亲显然是一大早就在里面忙碌,看见他过来,慈祥地笑了一下,“咋不多睡一会?”
“已经多睡好一会了,再多睡父亲又要骂我睡懒觉,出息。”
“他不会的,你都这么大了,哪里还需要他再操心这些小事。再说,这不你刚从外面赶远路回来嘛,多睡一会也是应该的。”
“不是我不想睡,是真睡不着,妈,你看,我昨天就回来了,现在又过去了一个晚上,可是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一点都不知道呢。”
“急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不能在家多过几天?你在外面的工作,就那么重要,那么紧急,迟一天都不行?”
“妈,这是两回事嘛,你们总得先让我知道家里到底有啥事,然后我才好计划要留几天的时间,外面也才好向别人有个交待,你说是不是?”
“计划计划,你有你的计划,你父亲有你父亲的计划,我看你们一个一个计划来计划去的,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啊?”
“妈,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当然记挂你啊,但是也不能因此天天守在家里,不踏踏实实地工作吧,不然怎么赚钱养家呢。”
“我不需要你的钱,我自己能养活自己,至少现在能,你要真想养我,肯定也不是眼下,必须等到哪一天我动不了的时候,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你照顾好你的父亲就行,我不麻烦你们,自己会想办法。”
母亲说到这里,不看申权海,眼圈微微地有些发红。
申权海心里一阵阵惭愧,他想着刚刚自己是分明说要赚钱养家,但其实他的意思并不单是现在的家,还包括未来他自己的小家——属于他和亲爱的莲,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温馨甜蜜的小家。
而母亲,竟然一听到“家”这个字,就自然而然地想着是这个家,所养的人,就是她和父亲,也只能是她和父亲。
或许,在母亲的心目中,申权海不管是多大的人,仍然是个孩子。不管他走了多远,这里,仍然是他的家,唯一的家。
她所求的,不是儿子为他赚取更多的财物,而是在她还健健康康的时候,他能留在自己的身边,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
此外,便别无所求。
母亲呀母亲,你不知道的是,你眼中的孩子,转眼已长成了大人,他不是不牵念你,只是现在,他的心,更牵念遥远的地方,另一个你从未见过面的女人。他也不是不留恋这个家,只是,对于家的定义,这个你眼中的孩子,已然往前大大地跨了一步。
这关键的一步,让这个孩子,一只脚虽然仍旧留在这个家里,但另一只脚,却是尝试着,大胆踏入了一片全新的领地。
那里,才是这个孩子日思夜想的地方,才是这个孩子对于“家”这个字,赋予的更精彩纷呈的解读。
这一切,眼前的母亲,是否真的能够知道,是否真的能够理解,又是否真的能够放手,让他坦然往前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