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康城虽小,但其地处国疆之边境,三面环山,凭此优良的地势成为了昭国的军事要地,常年有军队驻扎在此。将军孟之章被朝廷派来坚守于此地,他手下有两名都尉,一个是由朝祁郡县太守调任过来的白朴,另一个便是耿醉君。
这白朴依仗着自己之前是太守,便一直没有将耿醉君放在眼里,又瞧着他不仅嗜酒,府中还妻妾成群,更是对其鄙夷一二。孟之章却是个不拘小节的武痴,知道这两人向来不和也不去劝解,只管每日抱着兵法不撒手。白朴见将军不管,胆子便愈发大了起来,但凡城内有盗贼等突发事件,也不等县令知府的动作,便私自截了过来命耿醉君去处理。每每如此耿醉君倒也不抱怨,事无巨细一律接手并一一解决。因其处事果断狠绝,淮康城内一时倒也民和年丰。
这天一大清早,天还没擦亮,卢栩瞧着已经卯时了,便去绝酒堂内室唤了耿醉君起身,待服侍好了洗漱和早膳后便随其一起出府去了城堂。
天儿还太早,东方才开始发白,黑色的天空渐渐在褪色,空气里还弥漫着潮湿的香气。小城里的人们大都还在梦中,只有零星的光亮,原来是几个早点摊在准备早食。
若说城里最着名的,恐怕就要属这脚下的御道街了。
现下正是好时节,街道两旁栽种了好几年的梧桐和香樟,都已抽出了新芽,偶尔长出的叶片绿得如翡玉似的。再往前走是玄武湖,湖旁砌了整整齐齐的石板凳。空气中散发着幽香,不知是那湖水的氤氲湿气,还是香樟的馥郁芬芳。
耿醉君带着卢栩缓缓徜徉在这十里长街上。这条长街的顶头左手所在的那条巷子叫龙蟠里,与龙蟠里对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被称为虎踞关。而耿府就处于那龙蟠里的中端,白府却恰恰在虎踞关的坡头。
除此之外,淮康城还算是一个钟灵隽秀之地。
待两人走到城堂,天色已经全亮了。卢栩随耿醉君踏进后绕过缂丝青玉雕纹插屏,他第一眼所注意到的便是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公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
耿醉君似笑非笑地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册说道:“看来白朴来过了。”
卢栩只道是,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打结。全淮康城都知晓耿爷和白大人处不来,爷也真是好性子,从未与之计较,只是看爷的表情,虽然没有异样,但怎归哪里有些不对劲。
耿醉君面无喜悲,淡然地走过公案后坐下,捡了公文细细地收拾。
哎,若哪天真能摸清爷的想法,我或许就能成为天下第一的读心法师了罢。
卢栩悲哀地想道。
白朴留下的公文虽多,但也并无十分恼人之事,只是册卷杂乱无章,因而整理起来也较为麻烦,待差不多清理好,也已过了两个时辰了。
耿醉君抚了抚额,视线朝远处飘忽过去,黑压压的乌云将整个淮康城压得透不过气,原本人声喧嚷的集市逐渐安静了下来,堂前摆放着翠绿的五针松也好似褪去了一层皮,只留下黯淡斑驳的枝丫。
卢栩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垂着手上前轻轻说道:“爷,奴才给您添添茶吧。”
耿醉君恍过神,批改公文的手顿了顿,随即将笔搁在珊瑚笔搁上,慢慢抬起了眼问道:“什么时候了?”
卢栩恭敬答道:“回爷的话,已经巳时了,过不了一会儿膳房就会预备好午膳。”
耿醉君只缓缓起了身,踱步至堂外,背手说道:“天儿是要下雨了。”
这没来由的一句让卢栩丈二摸不着头脑,只能垂手道是,还没待他琢磨明白,又听耿醉君问道:“安红缨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卢栩一愣,抬眼见耿醉君斜着眼睛看他,心里一惊,忙低了头回道:“奴才无能。”
耿醉君一笑,淡淡地说道:“她面容伪装得相当完美,怪不得你。只是这事先不要查了,暂且放在一边,我自有打算。”
卢栩应了,衣摆被风吹得左右翻飞。
一阵轰雷。
密密麻麻的雨帘在一时间散落下来,无边无际的细网瞬间便把淮康城拢了个滴水不漏。
雨这么一下,仿佛一下便将之前的闷热挥赶去了。耿醉君轻舒一口气,脑子里却满是‘与谁同坐’轩里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她的身子骨那样弱,背脊却挺得那样直。他现下还真有那么些后悔,当时就那样放了她去。
卢栩愣愣地杵在一旁,盯着台基下的青苔发呆,忽地感觉一阵冷风袭来,原是耿醉君转身进了公堂。
卢栩连忙随着走进来,一不留神却瞥见耿醉君脸上那掩也掩不住的笑意。
这笑容柔和似锦,似乎比春日里的朝阳都还要和熙几分,耿醉君本就生了一副好面孔,只因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才让人心生疏离,此番一笑,倒别有一种风流韵致。
卢栩看傻了眼,觉得这样的笑容是断断不该出现在自家主子脸上的,他是兰芝玉树那样的人,生来就应该高高在上,对旁人不屑一顾。方才不是还熬着脾气着吗?怎么转过脸就过去了?
可惜耿醉君很快淡了表情,仿佛方才的压根儿就没发生,如同昙花一现。
卢栩暗自叹了口气,果然这样的神情才合适啊!
耿醉君扭头看向天边,沉吟半晌才说道:“回府。”
春日里的第一场雨往往是没有丝毫前兆的,屡屡雨丝缓缓飘落,不一会儿,力道越来越猛,雨星散漫出腾腾的水雾,漫天一片泛白,似有巧手在迅即利落地赶织硕大无比的帷幔。
月认从小灶房里端了一碗蛋羹,打了帘子进了偏房。三个姑娘围在一起绣着花样,闻着香味都抬起了头。
梦倚挪了挪,腾出手招呼道:“兰佩姐姐,过来一起罢。”
月认听了摆摆手,说道:“还是饶了我罢,这些东西我看了头疼。”
含祯站起来抖了抖袍子,笑着接过蛋羹:“梦倚那丫头定是嘴馋了,还是交由我吧。”
梦倚嘟了嘟嘴,倒也不反驳,只回道:“姐姐快去给夫人送去罢,现下都已经巳时了,夫人房里怎地还没有动静?”
含祯蹙着眉叹了口气说道:“是呢,许是昨夜累着了,休息休息就好了。”说完便推门走了出去。
月认听了气结,只觉得如玉没用。但心里再不痛快,眼下也不方便,只得忍了下来准备待到合适的时候再好好问个清楚。
怔愣之际,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姑娘对视一眼,正要出门看个究竟,只见一人慌慌张张地推开门,一抬眼,原来是瑶矜,只见她满面潮红喘着气说:
“快收拾收拾!爷来‘舍南舍北’了!”
这话犹如惊雷一般在屋里炸开了,梦倚急急地拉开房门说道:“我去侍候夫人!”
如玉一晚未睡,回‘舍南舍北’换了中衣便一动不动地倚在屏风罗漠床边。她不明白,为何在那楼阁中藏有那样多的稀世珍宝,怎地就单单‘绝情诀’不在其中?如玉怏怏的发着愣,越想越是心灰意冷,此番或许要让师傅失望了。
这样一坐便坐到了天明。
因着她睡眠浅,两日前便吩咐了众人不必值夜,并坚持不用任何人来服侍起身。含祯等人虽有异议,但也不敢拂了她的意。正如现下虽已日过三竿,但仍没有人进来服侍。
房里寂静一片,外屋中央铜炉里点着沉香木块,熏得满室幽香。明晃晃的日光透过竹篾纸透进来,将屋内照了个氤氲满溢,就连空气中的浮尘都一颗不落地悉数了过来。如玉抬眼看过去,那样烟雾缭绕,不就和自己现在的处境一模一样么?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渐渐暗了下来,耳边传来阵阵低沉的轰鸣声,如玉起身靠上黄花梨方杆小炕上,微微打开雕草花盆窗朝外看。黑压压的乌云在空中结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灰色的帷幔。风将屋前的老榆树刮得摇摇晃晃,树枝扫着屋檐,发出唰啦啦的响声。院子里的落叶被吹的旋卷起来,忽地卷到高空起舞,又猛地被抛到西边,而后被推到一个旮旯里动也不动了。
如玉叹了口气,又愣愣地瞧了好一会。北风悄悄进了屋子,将卷草纹翘头案上的百长纸吹了个满屋,飘散在空中哗哗直响。
如玉关了窗,转身去捡,还没一会儿就听见梦倚颤着嗓子在屋外道:“夫人,容奴婢进屋伺候。”
还没等如玉出声,梦倚就慌慌张张地闪进了屋,看见如玉的模样又是一愣,急急地走上前扶起了她:“夫人先别管这些了,快换身衣裳吧,奴婢再帮您梳个朝天髻。”
如玉本就心里抑郁,又见梦倚这般没规矩的闯进来,声音便不由得冷了好几分:“你这是做什么?”
梦倚何时见过如玉这般,当下就被唬得心里悚然一惊,但因此番事出突然,也顾不了许多,只磕磕巴巴地说道:“夫人别恼,爷马上就要来了。”
如玉怔了怔,又很快恢复了镇静,将手中的百长纸递给了梦倚,自己则走到榆木暗雕三柜橱前取了藤青曳罗长裙。梦倚见此忙不迭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百长纸捡了个干净,又拿楠木镇纸压好。待两人正要梳妆之际,窗外响起了一道没有起伏的男声:
“安夫人,耿爷来看你了。”
如玉僵了身子,不禁咬了咬唇,自个儿又在心里思量了一番,莫不是前日因自己瞧见了耿醉君的暴行,他后悔当时放过了她,于是现下便来打算将她灭口罢?
梦倚听见声音,也顾不上其他,直直地小跑着便去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