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聊到深夜,直到蜡烛燃尽才散了。
耿醉君命人将韦子敬带至东苑晴台阁,自己便唤了卢栩前来。
“她歇下了?”
经过方才一遭,卢栩也算是明白了些许,别瞧着那姑娘是个江湖刺客,对耿爷来说,或许还是个了不得的祸水呢!
想到这里,卢栩轻咳了两声说道:“已经在偏房歇下了,爷这是要叫醒她吗?”
耿醉君笑着瞪了瞪他,说道:“胡说!哪有随随便便就不让人睡觉的?你家主子也就这么能折腾人?”
主子爷心情好,自然得好好陪着千万莫要扫了兴!
卢栩扬起眉梢,躬着腰笑说不敢。
耿醉君淡淡收了笑,吩咐道:“叫人在这里铺一张床,打明儿开始让她歇在这儿。”
说到这里顿了顿,复尔说道:“既是要服侍人,便也得近身侍奉,你说是不是?”
卢栩哪敢有异议,连连道是。
耿醉君不再言语,撑着右手便缓缓躺下。
卢栩瞪大了眼睛,上前正要搀扶的时候,耳旁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退下罢!”
卢栩不好意思地垂了垂首,行了一礼便撒了帘子出去了。
一夜过去,晨曦姗姗来迟,星星不肯离去。但乳白色的蒸汽已从玄武湖面上冉冉升起,霎时间,就组成了一笼巨大的白帐子,将那被三面环山的淮康城,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如玉很早就醒了,透过床楞子上的竹篾纸往外看,只灰蒙蒙的一片。
周围静悄悄的,只是外室传来了些许细细簌簌的声音。
如玉觉得奇怪,披了外衫起身去瞧,一看原是卢栩带着几名侍女挑拣着衣饰。
卢栩见她来了,笑着迎了上去:“夫人起得真早。”
如玉见他又开口唤她夫人,身子一顿,又看了身旁的几位侍女,心下不由得了然。
“辛苦管事也这么早。”如玉朝他点了点头。
卢栩笑着说:“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习惯了,往常爷便是这个时候就醒了,需要人侍候。再说,这些日子虽然爷身子略有不爽,但咱们做奴才的也不得怠慢了,总不能坏了规矩不是?”
如玉淡淡笑道:“也难为管事如此尽忠竭力。”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每人心里的算盘都打啪啪直响。
卢栩说了两句心里着急:姑娘,爷现下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命你近身侍候,好歹你也应该有所表示吧?我费着嘴皮说了这么多,你怎么都不懂得这话里有话呢?
这边如玉也此般想着:你的耿爷又不是我伤的,我何必去做这个冤大头!何况你我都清楚,我和他根本没关系,完全可以避重就轻,现下居然还要求我来近身侍候,要不是我看着他刚刚受伤,我立马会要求与我实现约定,二话不说拿上‘绝情诀’离开!
终于,卢栩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垂着手说道:“夫人,奴才也不和您绕圈子了,耿爷亲口吩咐下来请您侍奉,这不,奴才连床铺都给您准备好了。”
如玉诧异地问道:“什么床铺?”
卢栩笑笑,续而说道:“自然是您这些日子安寝的床铺,差不多巳时就可以安置好了。”
如玉恍了恍神,轻轻说道:“安置在哪儿?”
“自然是在内室,这样才能做到近身侍奉!”卢栩表情认真地回答道。
如玉噎了噎,见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心下不禁一番腹诽,只不过自己也确实也算是个奇人,劫了人家的妻子混进府中,被人知道了还照样供得好好的,吃穿用度一应不缺,就算是承了情,答应了去侍奉一二也算是礼尚往来罢。
这样想着,心里也觉得舒爽多了。于是面上带了笑意,彬彬有礼地答道:“管事且放心交给我罢。”
卢栩见她回答得一脸畅快,心里不禁打了个转,本以为还需再费一番口舌,却没想到只几个来回便将她说动了,不过如此也好,难得爷会对一个女子有意,只希望她不要伤了爷的心便是了!
如玉不觉有他,弯了弯腰便进屋梳洗,与众人一起只等着耿醉君起身了。
谁知这一等,便是整整一天。
耿醉君的伤势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值一提,相反,因刀剑入肌肤太深,又加上渗毒的原因,胸口已经开始小面积地腐烂了。之前开的药方也是只起了一时的效用,并不能完全将毒逼出体外,经过一夜,便再次发起了高烧。
卢栩瞧着不对劲,耿爷向来是守着时辰起身的,怎么今日都到午后了还不传人侍候?巳时已经派人进去问过了一次,看爷睡得迷糊,也不好意思打扰,可这都一天了,怎么看都不像回事!
想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又命人将已准备好的饭菜重新再热一遍。
韦子敬休息了一宿仍觉得疲惫,先不说这些天在路上的来回颠簸,单说那些个明枪暗箭都防不设防。于是一路上就这么哈欠连连得踏进了‘绝酒堂’。
第一眼便看见的是端着手站立在青绿古铜鼎旁的如玉。
简简单单的深蓝织锦群,用了一条白色腰带束住,乌黑的秀发挽了如意髻,仅插了一支白玉簪,虽然简洁,却衬得人清新优雅,就算不看面容,凭这气质就已经算头等出挑的了。
又抬了眼去看她的脸颊,淡淡的胭脂轻轻带过,眉梢正好是涵烟眉,眼角微微上扬,一副亲切温婉的模样。
韦子敬看着这副几乎让人瞧不出破绽的面容,微微咋舌。
“大人。”如玉见是他,便福了福身行了一礼。
韦子敬收起心思,回礼道:“嫂嫂。”
这边,卢栩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对韦子敬说道:“韦爷您可来了!爷都一整天没有起身了,就这么一直昏昏睡着,奴才怕是伤口严重了,但只恨自己不懂医术,劳烦您还是进屋看看吧!”
韦子敬心里一惊,当下就狠狠训斥道:“糊涂东西!自家主子伤势怎样都不清楚吗?这都一天过去了你也不知道去寻个大夫来好好瞧瞧!要是耿爷有个什么万一,赔一百个脑袋你都不配!”说完便抬脚往内室去了。
卢栩垂着头被这么一说,心里更为担心,转过身就跟着韦子敬进了屋。
只剩下如玉一人站在正堂中央,背对着房门使人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内室传来一阵争论声,期间夹杂着嘶哑的咳嗽。
“荒唐!伤口都溃烂成了这副模样,还不想看大夫!您这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韦子敬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
耿醉君软软地躺在那里,连正眼都没给他一个。
韦子敬咬咬牙,兀自转身冲了出去,直到正堂见如玉仍在那儿,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停了下来。
“嫂嫂。”他艰难地开口说道:“爷现在伤势加重,刀剑上沾了毒液,渗入了肌肤,爷的身子趟得紧,怕是要撑不住了。”
如玉心头突地一跳,面上只作镇定。
韦子敬深吸一口气又道:“说实话,姑娘您假冒安红缨的事儿我已经知晓。”
如玉眼神一闪,也不避让地盯着他瞧。
“爷既与姑娘有了约定,便一定会履行。只是倘若爷……要是有个不是,姑娘就永远别想得到那‘绝情诀’了!”韦子敬压低了声音冷着脸说道。
如玉迟疑了一下,垂下头说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韦子敬争着表情低声说:“姑娘只消好好在爷身边守着,便是能救回一半的性命!”
这话说的奇怪,但也不好深究,只得点点头答应了。
韦子敬舒了一口气,不禁在心里感概道:看来这两人现在只是耿爷那边一头热,这丫头也当真如此薄情,连着这么些天的情分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只可怜他的主子爷要忍受这相思之苦!
也来不及再细想,便抬了脚出了门。
如玉见他离开,也不好意思再在这里杵着,于是缓缓地挪着步子走进了内室。
就算是受了重伤,耿醉君的面上仍是那么风轻云淡,轻轻阖上的眼眸似乎仅仅是睡着一般,只是面颊上的潮红可以让人看出一丝异样。
卢栩叹了口气,便行礼出去了。
如玉轻轻走到床侧,眼神轻轻描绘着耿醉君的容貌,最后不由得一愣,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无需铭记,他的相貌已经深深被刻在了心里。
如玉僵住了身子,狠狠地攥紧了双手。
良久,才直起了身子,端着手坐到了一旁的束腰圆凳上,面上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表情。
一定要记着师傅的叮嘱,断不能让师傅失望。
薄情寡欲。
就这么坐了许久,直到卢栩端了一份食盘走了进来。
如玉摇了摇头,在这个当口,怎么也提不起来食欲。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韦子敬领着一白发老人直冲床铺,慌慌张张地对老人说道:“快些!这便是耿爷!”
老人也不着急,只谨慎地取出药箱的道具开始了诊治。
余下四人皆提着心静候着。
良久,老人才转过身,笑道:“耿爷福大命大,只须服药静养即可。”
这句话就如同一颗定心丸,使众人皆放下了心。
韦子敬心情大好,对一侧的卢栩笑道:“也真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卢栩,你猜怎么着?我刚经过虎踞关准备腼着脸去找白朴那小子,却在坡上遇上了一位故人!正好大将军帐中有一名医,我这不就火急火燎地带着他们回来了!”
这时如玉才看见除了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个人。
面色凝重,黝黑的皮肤上写满了历程沙场的故事,浓浓的眉毛因烦恼纠缠在了一起,眼睛不大却很有精神,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整个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
韦子敬转而笑道:“之章,快来见过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