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子敬正要发作,被景谈纾一个手势止住,他沉吟片刻,用手肘抵在榻上端坐起来,方才沉声道:“传。”
那士兵慌忙应了一个是,打起帘子便将人请了进来。梅子漪垂头踏进来,仍是那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只是眉眼处轻轻蹙起,好似带了些许焦急的意思。
“你不该为难他,他只是一名守卫。”景谈纾将双手交叠在腿上,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梅子漪看了一眼那边的如玉,又淡淡地看过来,只道:“我只是奉主行事。”
“哦?”景谈纾挑了挑眉角,犹疑道:“所以你才拿袖口里藏着的匕首威迫他?”
“我等不了。”梅子漪一点儿也不在意,将衣袖拢紧了紧,又道:“主子被缠上了,我放心不下,将话带到我就得离开。”
景谈纾笑笑:“你们主仆倒都是把我这昭营当自个儿的地盘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停了停,又忍不住轻笑道:“缠住你主子的,怕是澹青罢。”
梅子漪一听这名字,脸色倏地皱了起来,眉头蹙起,眼神就如凉飕飕的冰柱直射过来。景谈纾见他如此不禁暗觉好笑,轻叹一声道:“他们俩人之间,依我看苗头倒是不小,你的主子心里有他,你这样的态度怕是不应该。”
周遭的气氛又陡然下降了好几分,梅子漪险些收敛不住欲待爆发的脾气,重重吐出一口气,不再左右言他,只道:“主子派我来,正是为了四爷你的身子。颜姑娘的体内中了你的蛊引,你只要在她身边,便会心脉大乱,血气倒涌,如此一来不消时日,你便会蛊毒发作,不治身亡。”
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好似这话语里说的并不是眼前这人。他了然一般地看了眼景谈纾的右手,那其中正有方才咳血时留下的血渍:“当然,法子确实是有的,只是会有些麻烦。”
梅子漪偏过头,瞥了一眼一旁的韦子敬,又道:“而且,你的人铁定不会任由你这般胡来。”
景谈纾沉默半晌,淡笑道:“不妨一说。”
梅子漪回过头来看他,良久方才说道:“要解你身上的蛊毒,只有两种法子。蛊毒已在你的体内多年,早已和你的气血合为一脉,若要解毒,其中一法便是自废武功,将……”
“胡说八道!”韦子敬当即便沉了脸色,打断道:“主子的武功已达至上,又怎可能轻易舍弃?你还是说说第二种法子罢!”
“好。”梅子漪应了一声,也不在意,施施然又道:“这第二种法子么……就是除去蛊引本身,四爷你体内蛊毒所中的蛊引,正是颜姑娘,若没了她,她体内的蛊引自然无处栖息,蛊毒也由此而解。”
昏沉沉的帐中除了他一人的侃侃之声,别无其他。待他停下之时,周遭瞬间恢复了之前死一般的寂静。
“……没了她?”景谈纾死死盯住他,好似没有明白一般,又重复道:“没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梅子漪瞧他面白气弱,俨然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他敛下心气,思虑一番才道:“蛊引不除,你的蛊毒便没法解,生或死,还待四爷你自个儿斟酌清楚了。”
他说完,心下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样的生死两难,倒教他对他的选择好奇起来。
这世间真有人,肯能为旁人舍生弃命吗?
一室静悄悄的,等待的却都是榻上那人的回答。
景谈纾僵直了身体,就连手指都仿佛凝结了起来,整个人都无法动弹。他朝床那边恍恍看过去,她将自己蜷缩起来,在被褥下隆成一团,是那样的小。
“呵……”景谈纾左右微微摆了摆头,似是在摇头,又似是要将方才的疑顿甩开。他低声轻笑,将手伸出遮住了左半边的脸颊,轻声道:“梅子漪,你不愧是女帝身边的人,只不过此番怕是要让你失望,我是断断不会再对她下手了。”
梅子漪一愣,轻轻蹙起眉头道:“若不杀她,死的那个人便是你。”
“那又如何?”
景谈纾极快地堵住他,不甚在意地揉了揉眉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且走步算步罢。”
梅子漪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终究喟然一叹:“即使如此,我也不便叨扰了。”他将双手紧握于胸前,肃着面容正色道:“告辞。”
韦子敬面色铁青,但碍于面子并没有出声制止。他随着梅子漪站了起来,将他领至帐外吩咐了将士护送出营,回来的时候双手握得死死的,直直杵在榻边闷头道:“主子,您方才说的那番话可是当真?”
景谈纾正等他发问,听了这么一句只笑笑。他身子逐渐发虚,貌似染上了风寒,嗓子忽地一痒,便赶紧拿手捂住,压低声音轻咳了咳。
“主子。”韦子敬的面上再也挂不住了,两边的面颊挤得跟面团一般,劈头盖脸地说道:“您是皇脉,万万不得有丝毫闪失。更何况大事在即,您可得三思啊!”
韦子敬在心底自嘲的笑笑,话说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够明白的了,主子心里有颜姑娘,他也着实打从心眼里为他们高兴,只是儿女情长当真抵得过江山社稷吗?就算能熬过这个坎,那以后呢?史罕,皇宫,个个都是难以跨越的鸿沟。这样看来,与其到时候奔疲神伤,倒不如现下断个干净!虽说疼了点儿,但长痛不如短痛,痛过之后那些伤也会逐渐淡去。
景谈纾看他的脸色便已经才出了个七八分,懒懒地歪下身子也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收了笑沉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应当听清了我方才说的话。这蛊毒并不是由她所下,为何偏偏要为难她?我对她已经亏欠颇多,你难道还想让我再一次负了她?”他侧过脸拿眼角乜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谁也动不得。”
话已至此,便是说再多也无益了。韦子敬沉默下来,若是主子下了决心,饶是天王地神也无何奈何。他退到一边,垂手立着,不再言语。景谈纾看他面上郁结,缓缓坐起身轻笑道:“总这么软在床上,我身子也乏,我们且去兵场看看罢。”
说罢便落了脚,伸手去拿榻脚边的云头细纹靴,韦子敬利索地接过,半跪下将靴子结结实实地给他套好,又将绑绳细细打了个结,这才躬着腰搀扶住他的胳膊站起身子。他手上顿了顿,转身寻到一旁落地架上的披裘,前后抖了抖,将其搭在景谈纾的肩上,方才作罢。
景谈纾任由他上下伺候,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半晌敛眉温声道:“走罢。”
走到帐帘处,他又似想到了什么,懊恼地低叹一声,复又折回床边,低头去看如玉。她的双手耷在被外,与黛色的被褥相衬显得尤为苍白。他伸出手覆上她的,极轻地将她的双手方至被褥内盖好,又仔细端详良久,这才出了将帐。
帐帘落下,扑起缭绕的灰,床榻的另一头被立了个小炉,将帐中吹得烟雾缭绕,一时分不清何时何处。
床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将头往外偏去,目光怔神,好似脑中那人仍在那里。如玉眼眶微红,几欲落泪。
她,谁也动不得。
这句话如同咒语一般不断地在心里回荡,她只当对他的爱恋是无果的杜鹃,花瓣纷飞得再是灿烂,最后也不会有任何终局。她猛地将头转回来,正过身子,将泪水强忍回去,嘴角却忍不住地一再上扬。
他是她的梦,仿佛只有在梦境中才得以碰触的存在。而如今苦尽甘来,能得到他的这般重视,相较之下过去吃的那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她咬着唇茫茫地看着帐顶,在心里默数着与他的每一次相遇,从在耿府的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
他中的蛊毒,是她体内的蛊引所致。但周周转转,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毒?
她忽又想起两日前的情景,史罕绝望地的脸庞陡然从心底浮起,四面楚歌时的仰天悲吼。她顿时心乱如麻,嘴里好似一侧含着块蜜饯,另一侧又好似黄连。大师兄因她武功全废,对她失望透顶,她是断断不能留在昭营了。可若是离开,他那样的身子,却教她怎样都放心不下,何况天下之大,她又应当到何处去寻史罕?如此这般左思右想却丝毫理不出个头绪,倒教人愈发烦躁。
骤然,她的手猛地抽搐起来,不住地哆嗦。她瞪大眼睛大骇,想握紧手掌止住,却发觉整个身子竟如抽丝似的全然失了生气。她忍住惊恐,片刻又感到体内如万千蚁蚀,好似刻骨一般剧痛!
如玉不住地低喘起来,眼神涣散,头一偏,便再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