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燕三都没再见过陶之许,也许是燕三的话给他带来的打击太大,所以才闭门不出拒不见人,一日三餐都是让下人直接送到他房里用的。母亲说起这事时一脸担忧,还以为这孩子生什么怪病了,可燕三却知道他好着呢。
陶大少虽然闭门不出,却并不是真的拒不见人,小青扇不是天天陪着他呢嘛。
起初燕三也是有些担心的,甚至隐隐地有些自责,后来无意间听到丫鬟们嚼舌根,才知道人家陶大少天天有美少女作陪,过得应该很舒坦才对。于是燕三的同情全部转化为了鄙视。
燕三本打算带他去见师父,一来是因为关于二十年前的事只有师父能给他们解答,二来也是想让他们母子团聚。只是陶之许看起来似乎并不想知道。
但是燕三很心急,虽然陶之许没兴趣,但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啊!下山之前她曾经问过,师父只说“时机未到”,其他的却什么都不愿意多说。本想着借陶之许之口问出真相,现在看来也没戏了。
因此陶之许闭门的这几天,燕三的心情也很低落。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几日后。若不是因为那件事,陶之许可能依然不会来找她。
那日母亲见燕三连续几日都没精打采的,以为她在家闷得慌,便拉着她出门逛街,想让她转换一下心情。燕三虽然对逛街并没什么兴致,但是母亲来陪她,她自然是高兴的。
开始时一切都很正常,母亲兴致很好,给燕三置办了很多衣裳首饰。燕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当然很开心,所以母亲让她试衣服首饰什么的,虽然觉得繁琐乏味,却也都乖乖配合。
成衣店的掌柜又精明又会说话,不管燕三试什么他都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虽然知道虚假成分很多,但女儿被人夸漂亮,母亲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看母亲笑得开心,燕三的心里自然也跟喝了蜜一般的甜。
两人逛完东街逛西街,心情越来越好,一直逛到夕阳西下都不觉得累,反而觉得这样的时光真是又安逸又幸福。
然而全部的好心情在回家的路上戛然而止。
路过一家中档酒楼时,正巧遇到一个吃霸王餐的食客被酒楼的伙计抬着扔出来并暴打一顿。两人当时正巧走到事发地点,路人“轰”一下全部围上来,一时拥挤不堪。
燕三下意识将母亲护在身后,本想护着她挤出去远离是非之地,却不料一向举止端庄的母亲突然像发疯一般推开燕三,不顾一切地往里冲。
燕三不明所以,但是担心母亲的安危,于是也跟着挤了进去。只见母亲不顾那些人的拳打脚踢直接冲过去抓住了那衣衫褴褛、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任人宰割的乞丐。
酒楼的伙计正火大,也不管这个衣着考究的妇人从哪里来、想要做什么,直接拳脚相加。燕三震怒,二话不说冲过去几下撂翻了那三个伙计。
一个瘦高个的伙计便恼了,从一旁捡起一根木棍正要冲上去再打,忽听一直站在门口台阶上的掌柜低喝一声:“住手!”
那伙计不甘心地看着他,“掌柜的,她……”
掌柜的快步走下来,压根没搭理他,越过他们径直走到那妇人身边一边搀她起来,一边诚惶诚恐地道歉:“陶夫人,您没事吧,这些个伙计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别往心里去啊。小人在这里先给您陪个不是,回去一定狠狠责罚他们。”
那些伙计的脸色顿时变了,一个一个羞愧地低下头,畏畏缩缩站在一边,一个劲地道歉:“陶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您……”
陶母却根本看都没看一眼,一把推开掌柜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乞丐,表情悲愤,眼眶通红,嘴唇也剧烈地颤抖着。她揪着他衣领的手指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微微发着抖,关节森白。
随行的两个小丫鬟站在一边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燕三正要去扶母亲起来,却听她忽然开始用力摇着那个乞丐,声嘶力竭地吼道:“臭和尚!你把我的孩子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燕三这才注意到那乞丐是没有头发的,肮脏的头顶隐隐可见六个戒疤。
他看样子是喝醉了,污渍片片的脸颊通红,双眼也迷蒙的很。听到陶母的话,他努力睁大眼,眸中渐渐显出一丝清明来。待看清了陶母的面容后,他身体一震,一把推开她翻身就要爬走。
陶母此刻已经泪流满面,被他推倒在地,立刻又爬起来,竟完全不顾礼仪姿态,发狠地推开要来扶她的燕三和丫鬟,跟着爬过去又抓住了他,同时哭喊着:“你说啊,我的孩子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你说啊!”
那和尚眼神躲躲闪闪,“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此刻仪容凌乱的陶母全然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你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那和尚努力推她想要逃脱,却不想她的力气居然奇大,怎么都推不开。
陶母喊着喊着竟然开始哭着求他:“我求求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娘,你在做什么啊?娘,你清醒一点啊!”
燕三跟着跪在陶母身边,却劝不动也拉不住,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见她竟然真的俯身要给那和尚磕头,燕三急忙用力抱住她,任她对自己又挠又抓,咬牙强忍着不松手。
那和尚趁机就要逃跑,燕三急忙朝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去抓他。没想到那和尚虽然落魄确实有些功夫的,三两下就挣脱了开。燕三正着急,酒楼老板已经很有眼力见儿地让人去擒他,围观群众中的几个壮汉也开帮忙,人多势众,到底又将他拿下了。
燕三安抚着陶母,她虽渐渐地不再挣扎,却依然大哭不止。
那掌柜的看向燕三,用眼神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燕三刚要开口,忽然有一道极为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各位施主,这位乃是小僧的师父,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了他。”
燕三抬头,见一位身着青灰色僧袍的年轻和尚背着光立在不远处,双手合十,面容平静而坦然。
“你是?”
“小僧法号虚实。这位是小僧的师父,法号无云。”
这时围观群众有人小声议论道:“原来是个和尚!”
“和尚居然吃霸王餐,还喝的烂醉?佛门的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吗?”
“简直有辱佛门!现在的和尚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寺里养着这种败类,这不是浪费我们的香火钱嘛!”
“……”
虚实和尚分明听见了那些议论声,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汪静潭。
“还望施主高抬贵手。”他再次开口,声音无波无澜。
燕三看着他,却隐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按下心头的异样感觉,燕三道:“恐怕不行。这人与我家似乎还有些恩怨未了,此事还需要家父家母定夺,小女子不敢自作主张。还望大师谅解。”
燕三看了看他,斟酌着道:“若大师担心尊师,不妨随小女子走一趟,待此事了结,再带尊师离开也……”
“之许……”
话没说完突然被陶母打断,她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哭泣,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虚实和尚,眼中满是惊喜:“之许,是你吗?我的孩子……”
她一把抓住虚实和尚的手,再次泪流不止:“之许,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娘好想你……”
那和尚眼中的怔愣一闪而过,却很快又变得静如止水:“施主认错人了,小僧早已脱离红尘,无父无母亦无家。”
陶母的神色悲痛不已:“之许,你不记得娘了吗?”
和尚抽回手,语气不变:“施主认错人了,小僧虚实。”
“不!”陶母紧紧抓住他,“你是之许,娘知道,你是之许!你怎么可以不认娘呢?娘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娘一直牵挂着你啊,你怎么可以不认娘呢!”
和尚眸光微动,闭了闭眼,再次抽回手:“是与否,都已经不重要。”
陶母愣了一下,眼中悲痛更盛,那和尚又道:“小僧既已入佛门,前尘往事均已如云烟消散,了无牵挂。还望施主看开些,莫再执着。”
陶母久久凝视着他,僵在半空的手一点点下滑,最终垂在身侧。她似呆滞了一般,默念着:“莫再执着……莫再执着……”
那和尚静静望着她,片刻后又重复了一遍:“莫再执着。”
似说给陶母,又似说给自己。
陶母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平静地擦去眼泪,理了理衣衫和头发,便又是往日里端庄从容的模样。
“放了他吧。”话是对燕三吩咐的,眼睛却直直望着虚实和尚。
燕三欲言又止地看着母亲,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让人将那老和尚放了。一旁的伙计见状有些急了:“他还没给银子呢……”
燕三有些不悦,直接丢了一锭银子过去,那伙计慌里慌张接住,又急忙交给掌柜的。他笑得一脸谄媚,掌柜的却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在他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没眼色的东西!”
虚实和尚望着陶母,开口道谢:“多谢施主。”
他过去扶起老和尚,再次经过陶母时,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燕三,眼中像是有波光流转,最后却只是一句平淡的:“小僧告辞,施主、珍重。”
陶母紧紧抿着唇,没答话,却在他走出两步之后又忍不住急切地出声叮嘱:“照顾好自己……注意身体……”
那和尚步伐一顿,却终究没有再回头。
众人全都目送着他远去,却没人看到他有些颤抖的手,和低垂的眼眸中、闪动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