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盈不自觉地跟着两位老人,想听听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什么。他们按照顺序看完所有展览,在留言板上写下访客留言,共同签上名字。等他们走后,陈盈走过去看,那是两句德语,她勉强能猜出其中的意思:
“我们是自己的魔鬼,将所有人逐出天堂。”
她反复掂量那两句话,想来想去,一个字也没有写,只是在来访者名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个欧洲旅行团挤进窄小的博物馆,好几个人看到陈盈指指点点,她感到有些局促,推开大门走到街上。寒风已经停止呼啸,霏霏阴雨过后的街道显得格外萧索。光秃秃的黑色树干更突显岸边房屋的寂寞。长满青苔的岸墙上有成群的海鸥,它们昂首挺胸地来回踱步,看看水里又看看过往的路人。运河对岸的几位画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穿着猩红色羽绒服的垂钓爱好者。
陈盈站在一座小桥上,低头看自己映在水里的影子。她想起以前在电影里看到的一句话:
“人只会看见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只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东西。”
她今天已经有所变化,不再害怕没有人陪就到不了想去的地方,也不再担心自己一个人会活不下去。除了偶尔感受到的饥肠辘辘,她不再忧心忡忡。她小心翼翼地刷信用卡,留着每一笔消费的记录,晚上回到宾馆在电脑前完成当天的记录。她查询了第二天去旅行的火车班次。她想去捷克共和国,那个内陆的中东欧国家,想去看看那个能拍出《好兵帅克》的地方,看看神秘的布拉格广场天文钟,看看米兰?昆德拉的故乡。这是不提前安排行程的好处,可以在任何时候根据需要改变计划,随时可将路线调整到最向往的方向。
她在网上买好车票,简单整理一下卫生间内悬挂的衣物。她检查信箱时收到秦宏的道歉信,他坦率地承认那天没有控制好情绪,恳请得到她的原谅。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欢欣鼓舞的消息了,她几乎想也没想立刻开始回信,连同几天来的思念一起传递给他。她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笑容,感到整个房间在黄色的灯光中都变得温暖起来。窗外寒风再度吹起,震得落地窗噼啪作响。
翌日清晨,陈盈在餐厅吃过早饭,交付房卡后将行李寄存在前台。此时去火车站尚嫌太早,清晨的阿姆斯特丹到处披着寒霜。她走在去往安妮之家的路上,转身进入西教堂。阿姆斯特丹北面新教徒居多,南面是天主教徒聚居区。这是一所由地理位置而非圣徒名字命名的教堂,也是所新教教堂。安妮的雕像就立在教堂外面。来礼拜的人还没有来,教堂外墓地静悄悄的,负责清洁的工人认真打扫每一级台阶。这里有荷兰首都最高的钟楼,知名画家伦勃朗的遗骨曾葬在这里。
陈盈推开门进去,大厅的内部被漆成干净的灰白色,银色的管风琴高高地挂在两侧墙壁的中间,彩色花窗上描绘出圣经故事,屋顶中央垂下做工精致的金色吊灯,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一尘不染。她照例沿着边缘参观,直走到侧门角落处放着层层蜡烛台的圣母像前。圣象全身披着金箔,表情凝重地俯视前方,露出慈爱而又悲伤的眼神。
“我不是信徒。”陈盈心里想着点起旁边一捧短短的白蜡烛,放在烛台上,“可我希望你能解决我心中的疑虑。”
她看着雕像同情般地摆出安慰的姿势,心中的寂寞如同黑暗中闪烁的蜡烛越发耀眼。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屋里,将五彩斑斓的故事散播在大厅墙壁上。她在最后一排没有垫子的黑木椅子上坐下,肘部撑着前排椅背,额头靠在合起的双手之中。她像这样闭着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推门进来打断了冥想,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刚才清扫台阶的女工提着扫把站在门口,满脸通红地向她微笑。陈盈背着包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下雪了。
阿姆斯特丹正飞舞着白色的雪花,桥边停靠的自行车被染成白色,河上的小船也被洒满糖霜。雪纷纷扬扬地四处飘散,给这个古老的城市增添几分梦幻色彩。陈盈拉紧脖子上的围巾,低着头走进风雪中。路上人影稀疏,几乎没有骑自行车的人。
她回到旅馆取走行李,拖着箱子朝火车站走去。圣尼古拉教堂就在车站对面。这座教堂不同于伦敦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也和布鲁塞尔的圣心教堂有别,它将当地的几座巴洛克式拱顶和新文艺复兴式风格融会贯通,气势极为恢宏。两侧高高的钟楼顶淹没在风雪中,中间圆形的花窗像眼睛般洞悉一切。管风琴的声音从敞开的窗中传出,混在雪片中,经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列车等候出发时,陈盈仍透过车窗远远望着风雪中的教堂。它像磁石般吸引着她的目光,在周遭房屋的簇拥下,显得神圣而庄严。
“我想你很喜欢那座教堂。”旁边一个人用英语对她说,“自从上车后你从未让它离开过视线。”
她回过头,惊讶地发现参观安妮之家时遇到的那位瘦高的老人,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另一位矮胖的老人在他的另一侧。
“是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其实我根本没去过那座教堂。”她回答。
“这不是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么?”胖老头用德语说,“你是从中国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