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回来了。”孙玮抱住刚推门进宿舍的陈盈说,“我和吴云都很想你。”
这是陈盈回中国后的第三天中午。她带着在家浆洗过的衣服,推着行李箱回到学校。看到久违的校园,她渐渐意识到恢复从前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困难。她沿着甬道低着头,身后拖着行李箱闷声不响地向前走,其他学生还是像以前那样骑着自行车,按着铃,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她回来的第二天晚上,这个城市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据秦宏说,雪是从午夜开始的。那天晚上出奇的静,连平日里咆哮的狂风也住了嘴。她记得那天早起窗外一片银白,新闻里报道了由于意外大雪引发的全城交通堵塞。
再次站在秦宏的宿舍楼下,她知道那里已没有他的位置。然而她抑制不住寻找那扇窗户的心情。玻璃和窗框的下面荷叶连接处很不牢固,即使关上也会留有些许缝隙。她为了不让他受冻,用报纸和宽胶带把那一侧窗户封住了,这样的布置在全校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现在那扇窗后面挂起墨绿色的窗帘,挡住了视线。她知道在离开的这个学期,学校又在楼里安排了新生。他们不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还留着谁的回忆。尽管如此,看到那褶皱的窗帘微微一动,她还是忍不住记起去年的某一天在这里,秦宏从窗户里探出身向她打招呼。她还能看到他那天的样子,穿着米白色的粗线毛衣,格子衬衫的领子从毛衣上方伸出来,完好地衬托着他希腊侧影式的面庞。促使她下定决心和他交往的,也是在那瞬间的事。不过她喜欢把功劳让给梁静,让梁静相信自己是听取了她的建议。
陈盈回来后尚未见过梁静。
然而她相信她们之间的默契,毕竟相识近六年,很多事情早已变成了习惯。红尘中的繁文缛节在这样的友谊面前黯然失色,每次久别重逢都使对彼此的信赖更加深厚。此刻,陈盈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没必要迫不及待地去打扰期末备考的好友。当她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时,天空又飘起细碎的雪花。
门口的银杏树褪下黄色的外套,表皮上露出智慧的皱纹,干细的枝杈披着雪在风中轻轻颤动。她刷了重新激活后的校园卡,进入楼道。水房里传出浣洗衣物的声音,三花猫却不知去向,若不是在离开丹麦前收到了梁静发来的照片,她也要担心小白也会出现相似的情景。她提着箱子,一层楼一层楼向上爬。箱底两侧的轮子磕在台阶边缘,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要想把在欧洲的全部记忆塞进这样狭窄楼道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正如一个旅居者重返故乡那样。箱子里装着她的全部家当。那些零碎纪念品和生活用品挤在一起,成为她在各地辗转时甜蜜的负担。现在也如此,在每一次楼梯经过转角时都像侧方位停车似的反复腾挪。即便如此,往日的记忆如同仍从各个角落向她涌来。
挂在楼道晾衣架上各式各样的衣服,楼梯平台上专用的收集旧书的纸箱,还有穿着拖鞋甩动黑色长发的身影,都在向她表示欢迎。她被熟悉的事物浸透,刚入大学时的慌乱景象似乎又在眼前。那是盛夏的某一天,她在楼道里跑上跑下,最后大汗淋漓地竟然在相似的宿舍楼间迷了路。正在那时孙玮和吴云发现了她,像牵着迷路的孩子般将她领回去,三个人在宿舍里一起吃了第一顿饭。有素炒芹菜和炸鸡柳,陈盈记得很清楚。
那些闪闪发光的美好往事像雪片一样在她心中飞扬,走到宿舍门前时她不得不努力克制住手指的颤抖,以便抓牢光滑的门把。她深吸口气,扭动把手,返回曾经的生活。孙玮和吴云都在,两个女孩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像之前每一次她们都在宿舍时那样。
“陈盈……”吴云抬起头轻声轻气地说。
陈盈注意到她很瘦,相较她们分别时几乎是被磨去了一层,平日里精致的妆容和愉快的神情都不知去向,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羸弱的气息。陈盈瞟了眼站在门口的孙玮,她不动声色地向陈盈使了个眼色。
“吃饭了么?”陈盈走过去问。箱子被顺手立在床边。杏黄色的床板上铺了几张旧报纸,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没有。”吴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想吃什么?我去买。”孙玮裹上围巾。
“我什么都不想吃。”吴云说着垂下头。
陈盈朝孙玮摆摆手,让她先出门去。然后陈盈搬过自己的椅子,拂去表面蒙的灰尘,坐在吴云身边。她看到在离开期间,书架上的书籍位置被移动过了:原来放在《资本主义与自由》旁边的《贫穷的终结》,被乔治?米德的《心灵、自我与社会》取代。戈夫曼著成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连同几本中国古典诗集占据了本属于马克思?韦伯著作的位置。《交往行动理论》和《道德教育》一起横躺在这些书籍上方的空隙里。
“带你去一个吃东西的好地方,如何?”陈盈试探地问。
“外面正下着雪……不想出去。”吴云说。
“我请客,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