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俊赶到似锦居的时候,木绮罗正在走廊上观赏雪景。(思路客.)
客栈乃是东瀛匠人设计的全木架构,期间也根据主人的要求进行了若干调整,这条木头走廊便是绮罗最喜欢的地方之地——它凌驾于积水潭之上,微微伸出一些,落雪的时候,坐在走廊上便像漂浮在冰雪之间,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她身边放着一个小巧的茶炉,煨在上面的砂壶热气腾腾,飘散着清雅的茶香,看见李重俊出现在走廊另外一边,她没戴面纱的脸上露出柔美的笑容,向他轻轻招手:“下这么大雪,你怎么来了?快过来暖合一下吧。”
李重俊沉默的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绮罗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也没有急着追问,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里,两人一同看着走廊外的美丽雪景…半晌,义兴郡王才有些犹豫的开口道:“瑞朱带着孩子从你安排的人家跑出来了,现在在我府上。”“这姑娘…”绮罗没有露出过于惊讶的表情,轻轻转动手里的茶杯:“做事情总是这么莽撞要吃亏的,她也快到了婚配的年纪,还这样心浮气躁,怎么服侍公婆呢?”
她的平静令李重俊更加心慌起来,他扔了茶杯,伸手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绮罗!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张昌宗达成什么同盟,借他之手害死了邵王?!是不是你心存愧疚,才在关键时候救了武延基,永泰又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害的?!你不让我将她的女儿接进京城,是不是也想要害她?!…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一定相信。倘若是有人造谣中伤,我一定会为你洗清冤屈…!”
“我一点…都不冤枉。”
绮罗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男人眼中,渐渐浮现起绝望的苦痛,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目光中的陌生和惊诧令她如万箭穿心般疼痛,几乎喘不上气来。更加讽刺的是,这一刻她竟然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于他的深情,不是喜欢,也不是依赖,她是真的爱着他的…无论心中如何百转千回。在李重俊眼中。她依旧是面不改色的样子。平静的娓娓道来:
“说的没错,是我对张昌宗说,只要能够除掉邵王。就能够在后来崛起的皇子…就是你那里,得到强有力的庇佑,皇帝驾崩之后,他才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但是我没有想到,武延基也变成了他们的目标,在发现这样的偏差之后,我确实是处于愧疚将他救了出来,但是永泰公主…你相信我会伤害她或者她的孩子吗?如果可以交换,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挽回她…”
“够了!”李重俊几近崩溃的想要站起身,却颓然跌倒。怔怔地看着她:“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让我当太子吗?!只要我当上太子,就可以距离你的目标实现更进一步吗?!你知道你害死的是什么人吗?!是我的兄长,是我的亲人!…”“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幼稚呢?”绮罗狠下心来,冷傲的抬起下巴,将目光锁定屋外纷飞的大雪:“生为帝王家,你不杀他,只要给他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所以让我在两者之间选择,我当然会选你了…”
“你永远只会选择你自己。”李重俊面色苍白如纸,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想要自己远离这个依然深爱的女人:“你不愧是姑姑的义女,你简直就是她的化身…在你眼中,我们根本就不是活生生的人,也不值得你去投入感情,对吗?!我们只是棋子,有价值的时候为你所用,没有价值了,就可以用各种方式和借口牺牲掉…杨淼儿的死,你也不准备要告诉我了吗?”
绮罗紧紧咬着下唇,她保持沉默了,不想说什么,也不准备解释什么,眼睛依旧盯着漫天飞雪,不想看见他脸上那种绝望透顶的神情。
她的态度在李重俊眼中,是那样的决绝和冰冷,他宁可看到她痛哭流涕的恳求他的原谅,或者理直气壮地说明自己的正确…无论对错,他只需要她给予一点感情的流露,可是她却是以这样的姿态面对质问,就像一面铜镜,照射出自己可笑的嘴脸,这么多年的痴情和追逐,到现在不过就是黄粱一梦,梦醒的时候,他却看到了血淋淋的现实…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谎呢?”他慢慢转过身,向长廊外走去,脚步沉重的几乎抬不起来,声音里透着浓重的鼻音:“…我说过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可是你为什么……”
绮罗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飞雪中,一滴冰凉的泪珠从脸颊悄悄滑落。
长安三年十一月,正当满城百姓都沉浸在准备过年的节日欢愉中时,京城里又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说这些年一直在边境不断叨扰的东突厥可汗默啜,派了使者前来京城,要跟皇帝定下两不侵犯的条约。虽然西域远在千里之外,但是京城人也能够感受到时不时战争造成的不便和痛苦,因此这样的消息真的令全城欢腾,家家喜庆…
“臣莫贺达干奉可汗之命,携带裘皮金银十五车,前来金殿之上向皇帝问安,祝愿万岁万万岁!”
大明宫宣政殿上,一个身穿突厥大臣服饰的矮胖中年男子,正慢吞吞的下跪磕头,用十分流利的汉话连呼万岁。殿上聚集着朝服打扮的文武百官们,他们已经有数月时间没有上朝,也没有得到机会觐见皇帝,所以今日朝堂之上那个头戴翼善冠,身着玄冕之服的耄耋老人,经常引到官员们偷偷窥视,所有人一边听着突厥使臣歌功颂德的套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皇帝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一旦她有不测,太子是否可以顺利继位呢?…
同样没有心情听使臣问安的还有立在龙椅之侧的春宫侍郎张昌宗,他穿着五品以上官员的朝服,戴冠帻,上衣是绿黑色宽领红纱衣,腰束革带,依旧是花容月貌的俊俏样子,引得那个身宽体胖的突厥使者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而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座下太子身边——更准确的说,他在关注太子身边义兴郡王的举止神情。
有段时间没见,李重俊消瘦了不少,身穿朝服站在父王身边,往日的活泼和锐气似乎消减不少,他就那样微微垂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却绝不是在关注突厥使臣的发言,以至于莫贺达干说出令在场所有朝臣惊诧不已的话语时,他都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诧来。
“尊贵的大周皇帝陛下,”莫贺达干站起身,挺着浑圆的肚子恭敬的说道:“咱们伟大的默啜可汗差我来问问您,夏天的时候您的使臣在墩城曾经答应可汗,要令皇太子的儿子迎娶我们可汗的女儿,现如今这样的承诺,还算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