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他的腿冻到麻木,走路像个木头人,机械地一步步地从雪地里趟过。
脑袋亦是混乱不堪,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全都是凌天成说过的话。
那些话听上去绵软,可话意却如毒针,就藏在那绵软的背后,到了现在才开始释放毒性,往韩英的心口扎来。
他一个大学士,原先都是行走在文渊阁的,怎么也要被发配到西北去?
他的女儿韩娇,不过是说去江南小玩几日,怎么就也弄到西北去了?
她去那里做什么?现在又怎样了?
太多的问题,最后却都落到了韩娇的身上。
韩大学士儿子很多,女儿却只有这一个,从出生就是掌上明珠一般,家里所有的人都宠着她,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受苦什么的事,更是轮不到她的头上。
不知不觉三公主的事都给搁下了,一回到府里,马上吩咐家人备上马车,就要往西北去。
韩夫人追着他好问歹问,才弄明白原来是韩娇的事。
妇道人家,一听说自己的女儿在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不知现在如何了,眼泪立刻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去,去,我与老爷一起去,这娇儿怎么会去那样的地方呢?我听说好多女子都是被买去那里的,还做什么……做那些……”
她说不下去了。
关于西北的传说,早在凌天成和庄思颜还在那里的时候,早在松安县城破的时候,便已经传了回来。
韩英装作不知去求凌天成,凌天成亦不点破,只告诉他,他女儿也在那里,韩英便坐不住了。
还要在家里过年?
不要过了,谁知道这个年间,韩娇在西北会出什么事?
早去一日,就早一点把接回来。
韩英现在几乎都不敢想西北的那些事,同时在心里也是开始怨起素宁了。
她也是一个女子,也是身份娇贵的,做什么不好,为何偏偏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就算皇位没得到,就算她曾经喜欢过的男人,亦没得到,那也不能这么对待别人吧?
韩英不但知道,还知道的很清,毕竟那个住在他府上的些瞎子,当年就是素宁的贴身保镖。
韩夫人当然不能去了。
年龄大了,又是妇人,那里又远又冷,路上会出什么事都不知道。
但韩家的几个儿子却是要带上去的,除了儿子们,保镖护卫什么的也得带上。
韩家公子听闻妹妹的事,也是很慌,他们是连韩英也不让去,只说三人去了一定能把妹妹带回来。
韩英摇头:“既是我现在不去,过了年皇上也会让我去,有其那个时候被动的去,不如现在就去,还能早一点见到娇儿。”
说到这里,连解释也不想了:“好了,不要啰嗦了,赶紧收拾了,趁着天黑城门还没关,咱们连夜出门,日夜赶路,能早一天就早一天。”
爷儿几个行动力还是挺强的,带了厚的衣物,带了吃的用的,还有一些必备的药,然后就是金银细软,就这么匆匆地出了京城。
凌天成从紫辰殿回去的时候,还没到午膳的点,不过宫女们
都已经开始布置了。
庄思颜一看到她回来便说:“我把贞妃和丽婉也叫过来了,左右咱们宫里就这么几个人,一起吃饭还热闹一些。”
凌天成没觉得跟她们一起有什么热闹的,而且他觉得她们在这儿吃饭,也未必自在。
但庄思颜说了,那边这么做吧。
大年三十的午饭,从中午一直吃到半下午,几个人吃着说着,看上去倒也热闹。
不过总得来说,还是庄思颜说的多,其他几个都是听着,外加时不时的给她捧个场。
万丽婉性格内向,连捧场这样的活都干不利落,只埋头于面前的食物,又怕皇上皇后嫌她失礼,扭捏了半天,在饭将饱,酒将酣时,再次提意,抚琴一曲。
庄思颜点头:“好呀,不过你这次抚琴,我得教给你一项任务。”
万丽婉立时便把背脊挺直了,有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庄思颜把自己面前的碗盘一推,让宫人们拿了琴上来,自己先在一边坐下,然后才对万丽婉说:“你一边弹一边教我吧,我看你弹的特好,就想学学。”
教皇后抚琴?她……
且不说皇后未入宫的时候就是京城名嫒,琴棋书画那些东西,都是她玩剩下的。
就算她真是叶大将军的妹妹,并没有传言中说的,什么都精通,可她是皇后呀。
万丽婉虽跟胡芸相处的不错,可她真没有胡芸那们的魄力,被庄思颜一句话就吓的再不敢动弹。
庄思颜喝多了酒,倒没有太注意她的窘态,只催着她道:“快过来呀,难得我今日好兴致……”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边却有一个人落了坐。
侧首一瞧,竟不是万丽婉,而是凌天成。
他也偏头看庄思颜:“朕来教你。”
庄思颜的眼睛顿时一亮:“你还会弹琴……”
说完又突然惊道:“对对对,你会的,你不光会抚琴,还会画画,皇上,你可真是多才多艺。”
这话种,要是他们两人在一起主,还便罢了,左右不过是夫妻之间的情趣。
可现在这里还有贞妃和万丽婉在,还胆宫女在,还有太监在,连凌甜甜都在。
他眨巴着眼睛,看看凌天成,再看看庄思颜,最后小小的身子一下子站起来道:“我以后也要什么都学会,像父皇那样。”
算了算了,这是人一家三口的事,旁观者就算是想心平气和,到了这个时候,也难免有些发酸。
贞妃先站起来说:“皇上,皇后娘娘,臣妾想起宫里还有些事,先回了。”
庄思颜带着几分醉意道:“年三十了,哪还有什么事情,就是有你也……”
凌天成已经把她按了下来,且示意贞妃可以离开了。
万丽婉是连话也没说,只朝他们两个施了一礼,便匆匆跟着贞妃走了。
外面很冷呀!
前几天刚下过的雪,把整个宫里都铺成了一片白,宫灯又把一块块白雪染成不同的颜色,沿着她们回去的路铺开。
深深的宫墙,长长的路,走着走着,苍凉就袭上了心头,好像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样。
贞妃回头,看着远远跟在她后面的万丽婉。
那么孤单,那么寂寞,虽然身边也跟着几个宫人,可这么看过去,好像她只是一个人。
而自己,是与她一样的。
万丽婉感觉到有人看自己,自然地抬起头,看到贞妃看自己的目光,也是一怔。
但贞妃总也没有凌天成那么吓人,她还走上前来,向贞妃施礼,并且表示,自己就此拐弯,回自己的宫里去。
贞妃问她:“你回去可有事?”
万丽婉回:“无事,天儿这么冷,就早早睡下吧。”
贞妃又道:“不如去我宫里坐坐,那里晚上蒸了年糕,还有一些别的吃的。”
今年的贞妃比往年好过一些,管了内务府,管了宫里的事,相对来说月例什么的也都涨了,庄思颜还特意赏了她一些东西。
可能是因为有一些权力在手,心情相对也疏松一些,所以贞妃在自己宫里开了小灶,做一些她平时喜欢吃的,而且还是小时候喜欢吃的。
万丽婉也觉得自己宫里冷清,这么回去未必就真睡的着,无非是一个人呆着伤感而已,便也答应下来。
于是她们两人结伴同行,往贞妃那里去,竟然同宫守岁了。
而凌霜阁里,凌天成以时间太晚为由,把凌甜甜也打发回去睡觉了。
宫人们自是识趣,也都退到外间,悄声逗着乐趣,也吃着皇后赏下来的美食。
内间里,凌天成与庄思颜并排而坐,手抚在琴上,却是半天不动,只看着庄思颜发愣。
炉子上温着热酒,桌子上的饭菜已经撤去,摆上了糕点,还有果品。
都是庄思颜爱吃的。
跟好多年前一样。
又跟好多年不一样。
虽是他们二人并排而坐,面前放着琴,却不是像多年之前。
那时凌天成不会抚琴,他练剑的天分绝对比抚琴要好,而且他自己觉得练剑更有用处,抚琴只不过是一些文人骚弄的技巧而已。
女子抚来还算优美,他堂堂男儿,总也不愿意坐到这之前。
无疑,从小的环境,对他造成了一些偏见。
可当时的庄小姐却又给他说了另一番道理。
她告诉他,琴既能抒发自己的情意,也能向别人表达一种情怀。
琴音如同说话,只是用更优美的一种方式,把自己心里的所思所想表述出来而已。
寄情于山水,寄情于武学,和寄情于琴棋书画,并无什么优劣先后,只是每个人选择的方式不同而已。
然后,她还特意拉了凌天成来,教他抚琴。
他记得那也是一个大年夜,整个庄府里吃过年夜饭后,人都散去了。
夜已深,四处无人,连值夜的下人都找空去喝一口热酒。
而他们两个坐在当时她的房里,如现在一般。
炉子上温着酒,桌上摆着果品,一声琴间便从庄思颜指尖传了出来。
好久远的过去,远到凌天成觉得那好像是发生在上一辈子的事。
那时候他不用理朝政,不用管文武百官到底想什么,又说什么,不用老百姓是否有饭吃,只要顾着眼前,只要看着眼前,就万事足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