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魔之乱(1)
一排灰瓦屋后,草木退去绿意,染上青灰瓦色。晚风起伏间,田野上的虫鸣蛙叫窸窸窣窣地响起。月光如水,树影摇曳,在浅浅溪边投下一个个明明灭灭的暗影,一如水墨画的浓淡。
高大的庭院内,跳跃着温暖橙黄的烛光。小小的孩子牵着哥哥的手,朝坐在烛光下绣花的温柔身影撒娇,“母亲~我和哥哥就去玩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好不好~”
那身影放下绣品,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秀丽清雅的脸,美目温柔如水,犹如这漫天月光,“去吧。不要调皮哦~”
“孩儿定戌时归,巳时之前定然入睡。”小小的孩子得到应允,立马嬉笑着向母亲承诺,拉着兄长的手朝外奔去,得了便宜还卖乖,“母亲,今日孩儿想喝银耳朱露~”
“好。”
画面陡然跳转,片刻前还静谧安宁的小镇此刻骚乱起来,四处传来声嘶力竭的惨叫,被惊起的鸟儿扑棱棱地朝空中飞去,发出惊恐的嘶鸣。
小小的孩子推开家门,里面火光漫天,身着黑色盔甲的奇怪士兵正四处杀戮,踢开各处房门,似在找什么东西。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带着刺鼻的热浪和人肉烧灼的焦味。凌厉飓风四起,乌云遮住了月华。夜空之上,此刻竟一丝星光也无。沉重如墨的黑色铺天盖地,如一张巨大残忍的网笼罩了下来。
“父亲母亲~”小小的孩子在哥哥的掩护下跌跌撞撞地从小道朝父母的卧房奔去。刚打开橱下的柜子,一双手便伸了过来,兄弟二人吓得屏住了呼吸。那人却将他们抱了出来,随后塞进暗格里。母亲的手温暖馨香,语气仍旧温柔,但眼神却坚定如铁,似传达着某种神圣的不容忤逆的命令,“棋儿,你是兄长,定要带着弟弟逃出去,活下去!从这暗格一路走下去,你们便能到暗河,过了暗河,便是祁山。去祁山之下,寻霍府家主。”
年长的孩子忍住眼中的泪,郑重地点头。
小小的孩子却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抓住母亲的手不愿撒开,哭喊道,“孩儿不走!孩儿不走!母亲~母亲……”
闻言,年轻的女子淌下两行清泪,递给他一个瓷瓶,柔声哄劝,“弈儿乖,你们先走~我和你父亲随后就到。你相信你的父亲吗?”
说话间,一个挺拔的人影从外面被扔进来,砸开了紧闭的房门,顿时木屑四溅。受到这样大力地冲击,本就伤痕累累的人转身吐出一口鲜血,浑身剧痛,在地上瑟缩了几下,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小的孩子一下子认出那个人正是自己的父亲,不由得心如刀绞,悲愤难忍,各类情绪猛然涌动,一时竟吓到忘记哭喊。
“快走~”如此局面,女子当机立断,动作迅速地关上暗格的铁栏,拉过一边的书桌,堪堪遮住。
“不!”小小的孩子被兄长拖着往前,却用力地伸手向后,似乎想抓住最后一抹温暖。却只听到“噗嗤”一声,一只不似常人的手穿透了那个温柔秀丽的身影,一把扯出了红彤彤的心脏。鲜血迸溅间,越过那方堪堪遮住暗格的书桌,洒了尚扒拉在暗格口的小小孩子一头。
温柔的身影如残布破絮,被一把掷于地上,纤细的双手却仍旧扯住那个高大异常的入侵者,不让他上前分毫。
黑色接踵而至,天地间蓦然安静下来。
耳边的惨叫声似乎也远去了。
他赤目欲裂,只盯着那只穿透母亲身体的手,手肘处赫然是一朵诡异的黑绿色花纹图案。那是一朵糜烂艳丽的花,形状妖娆,散发着罂粟般致命的气息,像是一条条交颈而卧的毒蛇。那条条毒蛇眼里闪着阴冷毒辣的光芒,吐着信子,信子吞吐缠绕,形成中心诡谲的花蕊。
兄长按下了暗格的开关,厚重的铁墙落下,关上暗格的门,也挡住了唯一的光亮。
“啪嗒,”眼眶里滴下一滴液体。
他伸手去抹,以为是泪,指间却传来一阵浓重的血腥味。暗格甬道里烛光忽起,他才看清,指间分明是一滴浓稠粘腻的血。
满目鲜红。
“不!不要!!”他终于失声喊道,手脚扑腾,胡乱地挣扎,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云渊呆呆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卧房,才意识到此处正是云氏族内——自己的卧房。
又是这个梦。
一度以为自己忘记了,却不想,在梦里,连那时家中的物什摆件的位置都一清二楚。他行至床边,推开窗,清风吹拂间,难以抚平他内心的悲痛焦躁。随后,他从柜子中拿出了一个瓷瓶。那瓷瓶洁白无瑕,唯正中心画了一抹青绿色竹叶,淡雅清新——那正是自己四岁时,母亲最后递给自己的瓷瓶。
那时瓷瓶里还装着自己出门前要求母亲做的银耳朱露。略呈金色的银耳,鲜红饱满的枸杞红枣,漂浮在甜甜的糖水中,喝一口,甜而不腻,唇齿留香,是他儿时最喜欢的吃食。
可惜,他到最后也能喝上。
他和兄长被那些怪人一路追杀,两个小孩仗着熟悉地势,身形小巧,一路尽挑着小洞狭径奔走,一时未被捕住。但到底年龄小,逃亡至祁山,已然力竭。他被石子磕倒在地,怀中的瓷瓶滑落,内里的糖水尽数洒落在地。
他哭着扑倒在地,想要将那些糖水捧起,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瞬间浸入了地底。这里可是沙土之地啊。
前有悬崖,后有追兵,旁有一条狭窄的下山之路。可若是两人下山,不消片刻,定会被身后的敌人抓住。兄长握着他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眸,正色道,“阿弈,你听我说。”
“你沿着这条山路迅速下山,去山下寻找一个叫霍五堰的霍府家主。”年长的少年摸了摸尚还年幼的弟弟,眼底满是不舍,“阿弈,答应我,以后遇到敌人一定要沉着冷静,不能冲动。练功之时,莫要偷懒耍滑了。”
“还有,睡前不要吃东西了。少吃甜食,易长蛀牙。”兄长笑了起来,忽然脱下面前弟弟的外袍,伸手将他推向后面的下山路径,“最后!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小小的他抱着手中的瓷瓶沿着山路不断滚下,满是血污的脸颊被乱枝划破,渗出血珠。他丝毫未觉,极力伸手想要爬回兄长身边,却控制不住被兄长用了内力和灵气运送的滚动速度。
泪水划过。
整个世界都是鲜红色。他只看到一个人影从山顶坠落。那人身影小小的,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身影,那抹更小的身影上赫然是他刚刚还穿在身上的衣衫外袍。
兄长竟是以身坠崖,为他换取最后的生路。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哑音。耳边是飞速滚动的风声,眼前是一片刺目的鲜红,那抹身影飞速坠下,朝远处的崖底扑去。
“咚!”一声巨响惊破长空,如陨落的星辰竭尽最后一丝光芒,而后归于寂静。
这世界,最后一个与我血脉相连之人也归于永恒的黑夜了。
小小的孩子睁着大大的盛满血迹的双眼,直直地凝视着那边的悬崖。然而,那抹身影早已坠落下去,消失在视野中。他却固执地久久凝望,似乎依稀间,还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一双温暖的手捂上了他的眸子,清冷的气息带着莫名的安心,来人轻轻地对他说,“结束了。”
结束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小小的他闭上眼,一滴滴血色的泪从来人修长的指间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