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每一步都比前一步走得更艰难,额上汗珠一滴滴地滚落下来,终于支撑不住,脚一软摔倒在地,燕大人的尸体也跌落在地上。
宁羽裳扶起燕赤,问道:“燕大哥,你这么累了,不如叫些帮手来将你爹送回府上。”
燕赤喘着气说道:“我不碍事,怪只怪我自幼不爱学武,身体羸弱,又……有些隐疾,所以一时没有站稳。”话说一半,有些哽咽:“若是我学得我爹的本领的一两分,今日恐怕也不会教他送了性命……我爹回家的路,我须得亲自送他。”
宁羽裳听了有些感动,便不再多劝。
燕赤擦去头上的汗水,俯身抱起燕大人的尸体,咬着牙继续向前走。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一座楼前,门前一幅牌匾,上书“三千楼”三个大字;门里是一个大堂,桌椅柜台俱全,一副酒家的模样。
燕赤将燕大人尸体轻轻置在地上,对宁羽裳说道:“这里便是我家。我爹虽有官职,但平素喜好见识江湖豪杰,又只爱从旁观察,便将前屋改建成酒楼,日常都教我掌柜打理。”
宁羽裳点点头。
店里的小二、家丁闻声跑来,见燕大人殒命,哭的哭,跪的跪,都好不伤心。
燕赤见了,也是又红了眼圈,柔声道:“你们忠心对我爹,我好欣慰……爹在阴间也可少受一些苦。好了,起来吧,你们把我爹送到灵堂去。”
几个家丁上前,小心翼翼抬起尸体,进了后堂。燕赤再吩咐店堂一干人等将酒店打了烊,关好门。
忙了半天,燕赤终于溃了下来,瘫坐在一张椅子上。
此时一旁的宁羽裳突然发现,燕赤身上那股异香比初见他时相比弱了许多,虽然仍是极香,但好似一半的蝴蝶飞走了一样。
片刻之后,燕赤似乎是恢复了些元气,脸色也好看了一些,突然问宁羽裳:“宁姑娘,今日我爹与那姓施的所争执之事,是否是一幅书法?”
宁羽裳道:“我并未看到那纸上的内容,只知道是那施老板心爱之物,而且是由你爹所作,可惜被一个年轻姑娘毁了。”
燕赤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倒并不可惜。我爹是无我城的执事官,平日里待民如子,嫉恶如仇,行事端庄,只是实在太在意自己的形象,而有一件事,他一辈子都做不好。”“是什么事?”“书法。”
宁羽裳奇道:“那施老板那么在意的那一幅字是?”
“那副字是我作的。”
“难道……”
“换成是谁也想不到,我爹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为何,他一拿起笔来,手便抖个不停,写出来的字自然也是奇丑无比。他多年以前曾拜访名师,希望至少能写出一般水平的字来,但无论是多高明的书法名家,都无法教会他正常写字的技法。并且每一个他拜访过的名师,都会在指点他之后数月之内暴毙,我爹虽然不信鬼神,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拜师,以免再害了高人。于是……”
“于是你便为你爹代笔?”宁羽裳若有所悟。
燕赤点点头,继续说道:“不错。我爹自从举家来到这无我城之后,从来不在人前写字,拜师之事向来也都是掩人耳目,需要写字时,明里都叫我在旁服侍,其实是让我替他写。”
“既然施老板如此喜爱那副字,那燕大哥你一定写得一手好字啦。”宁羽裳笑着说道,眼睛弯弯的。
燕赤见宁羽裳露了笑容,竟看得痴了,呆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是天意吧,一个写字那么丑的人,却有着一个书法天才一般的儿子。并非我自夸,我生来就能写一手好字,而我也不知我写的字到底有多好,只是那施老板是一极爱名家书画之人,竟愿意花大半家产来换那几个字,我想若非他视金钱如尘土,那必是我写的字确实极好。”
宁羽裳听到这里,又有些好奇,问道:“那施老板平日里是不是作了许多恶?听大家都要他散财积德,多有蔑视之意。”
燕赤说道:“此事便说来话长。当初他也只是一介草民,做着个贩卖笔墨纸砚兼代卖破落文人字画的小生意。自从我爹来到无我城之后,却好似旺了他的财运一般,十副他收来的字画里,总有七八幅字画被人以高价买走,而他却总是先以低价结算给原作者之后再拿去卖。那些文人有没发现的,就一直被他占着便宜;有发现了的,但凡向他多讨要字画钱或是不再让他代卖的,十天之内必然暴病而亡。”
“难道是那施老板杀的人?”
燕赤摇了摇头:“这类事出了几桩之后,自然大家都怀疑他,可调查来调查去,那些人得的病都是原本便有的小疾而致,官医验过都说是自身病发,也就没了理由将罪加于那姓施的头上。于是没人再敢寻他麻烦,只是私下里都说他用鬼灵之术害人。他靠这门道经营十几年,成了本地首富。说来也奇怪,自从我写了那幅字之后,他便突然断了财路,高价买他画的人一个也不见了,而我爹叫我写了这幅字,被他偶然瞧见,他便着了魔一般要买,我爹并不收他的金银,只是叫他为全城百姓修葺房屋,铺路造桥,花去了他大半家产。”
听了这番描述,宁羽裳叹道:“你爹用这法子将富济贫,确实为百姓作了好事。”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你爹的武功……不知师出何处?”
燕赤答道:“我爹从未将他的武功教与我,只让我练过一些普通的拳脚功夫,只是我不爱学,也学不会,他就没再强求,也从未告诉过我他的武功出处。只是……”
宁羽裳见燕赤话头一停,突然眉头紧皱,心想:“燕大人对那妖物进攻的招式,明明是极其阴毒的武功,燕大哥这一犹豫,必是知道些什么。”
就在此时,燕赤突然大喊了一声:“谁!”说罢便起身跑到门口,推开门跑了出去。
宁羽裳也出来查看,只见天色已暗,门外也空无一人,并无异常。她问道:“怎么了,燕大哥?”
燕赤警觉地四处望着,说道:“刚才我瞧见一个人影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偷听。”
宁羽裳心想:“难道是他?不会的,他要见我,不会这么偷偷摸摸。”嘴上只是问道:“你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仇家,这下知道你爹去世,要对你不利?”
“我不知道……我爹惩治过不少坏人,与他结怨的人应该也不止一两个,不过即使我爹过世的消息传了出去,想他们也不会这么快便动手。”燕赤依然警觉地张望着。
见门外半天没有动静,两人才回到屋内。
燕赤坐了下来,沉默半晌,向宁羽裳问道:“宁姑娘,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宁羽裳答道:“我此番出行,是要上东边的天庐山去找我爹。”“莫非你爹就是那庐生门的宁掌门?”“正是。你认识我爹?”
燕赤说道:“我只是听过你爹的名号,但从未见过面。庐生门的人很少到无我城来,我只记得十年前,我出了趟远门,回来便听说庐生门的掌门曾到过这里,见过的人都说他英伟不凡,是个英雄模样。”
宁羽裳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高兴,便微微一笑。
燕赤又凝了眼神,盯着宁羽裳,便移不开目光。
……
何子曦又想起了十年前在无我城莫名失去的那一段记忆,说道:“燕兄所说的,应该就是师父带我来这里的那一次。”
宁羽裳说道:“师兄,我们既然来了这里,说不定能查个清楚呢。”
何子曦摇摇头,说道:“当年师父对我说,我是因为受寒得了脑病,才忘了这一段事情,应该没错。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完成师父交待的任务要紧。燕兄,无我城近来可有强人出没?”
燕赤似乎依然对何子曦怀有敌意,他冷冷地说道:“哪个地方没有风波没有恶人,我才疏学浅,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气氛忽然又变得有些尴尬,何子曦回想起之前他刺向自己那一剑,不知道燕赤为什么会这样敌视自己,他心想:“莫不是他燕家和庐生门有什么过节?但他和师父素未谋面,庐生门上下也很少到无我城活动……实在不懂。”
宁羽裳心里却是清楚得很。
燕赤对自己的情意,她早已知晓,只是在燕赤身上,她看到他出众的外表,看到他书法的造诣,看到他对父亲的孝爱,可就是哪一点都无法抓住她的心。
可那个人,只一句话便让她的世界翻了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