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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魏朝皇 第一节(1 / 1)

阆州。剑南道西,临凤溪水,蟠龙玉台诸山沿秦岭而下,承龙气于昆仑,自古名地。

阆中,阆州治所。昔日繁华都会,一地名城却是活生生的人间鬼域。城门坍塌,城中店铺损毁屋宅倾颓,坊间血迹成河将十八里街道白砖都染成了红色。无数的尸体,男女老少平民官吏,堆积成一座座的小山,面部还保持着因为过度惊恐而扭曲的表情,甚至还有垂髫稚子抱着兔儿爷,小小的身子都僵硬。有夫妻临死前相拥在一起,长剑将他们像葫芦串似的贯穿,还有怀胎九月的娘亲,刺破的肚子场子混着一团血肉流了一地。

整个州城死寂无声,虽然是夏日,却是天空灰暗乌鸦嘶鸣。一群群鹰隼盘旋着聚集着,啃噬着腐烂的尸肉,生还的猎犬长牙舞爪的争抢着一截灰白的手臂。一城数千性命,仅仅在两个时辰内,全部赴了黄泉路。

而在蟠龙山上的一处亭子里,一位男子负手而立,静静地瞧着这一切,青玉面具后透出的两只星眸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拂了拂衣袂,怕这血腥气污了樗蒲绫的上乘料子。

“公子,小湖的长寂眠如何?较之傀儡娘,男女俱通,中者无知无觉,陷入假死状态。混在凤溪水里,一城人睡得像圈大萝卜,暗卫行动起来才多了便宜。”程小湖坐在阑干边上,扑闪着水盈盈的桃花眼,两条腿晃晃悠悠踢着颗石子。

凄厉的风撩起昆仑公子绸缎般的长发,最终都湮没在了暗夜般的瞳仁里,他没有搭理程小湖,只是远眺阆中城白骨遍地:“一城怨魂阴气,阻阳气南上,可困秦陇。”

程小湖见昆仑公子没有搭理她,秀眉一蹙,忽地将足尖石子往他踢来,嗔怪道:“公子只记得大业,忘了小湖!小湖下次便制个毒,名儿叫昆仑灭!”

十七八岁的女子瓜子脸娇俏如花,眸底桃花溪水澄澈,却没有激起昆仑公子眸底一分波澜,那颗石子在离他身子三尺远的地方,似乎碰上了什么隔离,忽的一下化为虚无。

昆仑公子毫无动容,依旧负手静立,低语:“世世安。此毒名世世安如何?世事纷纭,唯有长眠逃脱,方得世世安宁。”

程小湖一怔,唇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世世安不就是一觉睡不醒么。还不如长寂眠呐。”

昆仑公子终于眸色有了一丝波澜,他转身看向程小湖,一字一顿:“世世安。”轻飘飘的三个字,却是不容商榷的威压,透骨的寒气。

程小湖被噎得双靥涨红,却又不敢多嘴。她忽地跑到亭子外一处男尸旁,赌气般拿脚踹着他:“叫你一觉睡不醒!睡不醒!睡醒了没饭吃!”

这当口,忽见得一抹鹅黄色的倩影飘忽而至,临到昆仑公子面前,兀地敛裙拜倒:“落英拜见公子。”女子鹅蛋脸,肤如润玉,鼻似凝脂,水杏眼温婉可人,一袭鹅黄色撒花湖绉衫子衬得她身似杨柳扶风。唯独双目黯然,浑身满是尘土和血迹,显得很是疲倦狼狈。

昆仑公子打量了她一眼,轻飘飘的道:“忙了一天,救出多少?”

平淡的一句发问,却像城中数千亡魂一般,颤栗的寒凉刺骨。落英吓得浑身一哆嗦,重重叩首道:“落英违背公子旨意,不忍屠城,私自救出八十四人。自断一臂求公子宽恕!”说着,剑芒一闪,毫不犹豫的斩向自己的右臂。

可是,哐当一声,她的剑被打落在地,手里还捏着石子儿的程小湖,双眼盈满泪水,楚楚可怜的瞧着昆仑公子,可眸底又跳跃着一分精光:“公子若是要了落英姐姐的右臂,小湖就断了自己的左臂,让世人以为,昆仑公子有些独特的癖好!”

自始自终,昆仑公子的双眸平静,二人的一来一去断臂求饶都没有激起一点动容,甚至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说,唯有青玉面具露出那线条完美的下颌,宛若主宰生杀的神祗。他瞥了一眼尸骨遍地的阆中城,蓦地拂袖而去,沉默的身影散发出凛冽的凉薄,让程小湖和落英都不敢多言,立马跟了上去。

敬天十一年六月廿一。剑南道。

阆州,治所阆中一日屠城。全城三千多条性命曝尸荒野,幸存八十四。

含元殿震怒,天下惊恐。没有人知道谁有这么大的手笔,可以悄无声息的屠城取命。只能将其解释为仙人天罚,皇帝连做三天法事,为阆中镇魂祈福。

随之而来的,是边境突厥的战事失利。大魏军队死伤万余人,暂时撤退凉州。这是大魏与突厥开战起来,为数不多的大败。皇帝在朝堂之上,怒斥众臣,贬官兵部二十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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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距离青鸢掉落悬崖已经数天了。当她再次费力地睁开眼,触手是销金彩缎的丝被,进贡的御用品。头顶黄梨木镂雕青龙鹓鶵的塌顶,镶着鸽子蛋大小的东海明珠。鼻尖吸入的熏香却让青鸢心下一冷。

龙涎香,只有帝王才可用的熏香。此乃帝王行宫。

自己的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衫,伤口也被包扎过。中衣乃玉色暗梨纹鲛绡,上乘的料子,丝毫不差的衬出她灵巧的身形。

“你醒了。饿么?还是先喝点茶水?伤口疼的话,太医在宫外候着,要不再瞧瞧?”一抹明黄色身影推门而进。

二十四五的年纪,淡眉如远山,薄唇有些显淡,白皙的脸庞线条干净,言笑浅浅,儒雅似一个书生。唯独眸底浓郁的哀伤,仿佛帝王之尊也煨不暖。

皇帝,大魏之主,李辰焰。

青鸢反射性地去探袖中的匕首,浑身戒备地坐起来,却在看到如此尊容的帝皇,不禁莞尔:“辰焰,皇上可不配这般霸气的名字。”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并未让皇帝有丝毫生怒,反而淡淡一笑,修长的食指为青鸢斟来一杯茶:“五行缺火而已。先喝口水。”

青鸢警戒地看着他,并未去接,似笑非笑道:“皇上可知民女是谁?须知你我不过三尺,民女要刺杀皇上,只是眨眼的事。”

李辰焰神色如昔,似乎没听到青鸢的警告,反而掌心出现了枚梅子蜜饯,轻道:“太医说你的喉咙也出血了,想来满嘴血腥味一定不好受。还是先吃颗蜜饯好些。张嘴,青鸢。”

最后一个字落下,本就浑身戒备的青鸢便要翻身而起,却落在李辰焰的瞳仁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男子眉目清淡,眸色温润,似乎在深处又藏着一星火焰。

青鸢蓦地有些畏惧。眼前的这个皇帝,自始至终平淡如水,丝毫不惧她这个不祥祸种,丝毫不惧生死一类。

这种平淡,让青鸢觉得压抑,便是不自觉的张开嘴,咽下了那枚梅子蜜饯。李辰焰又端来紫笋茶,看着青鸢愣愣地饮尽,再用明黄色罗帕细细地,一颗不漏地为她擦拭唇角水珠。

“你不怕我?”青鸢终于耐不住这种压抑,朗声问道。

这一句话并没有击碎殿中压抑的宁静。李辰焰依旧不答,只是帮青鸢掖好被角,放下十二重帷幔,用并州剪刀挑了挑烛芯,细心的揭开镂花铜盖,瞧博山炉中的熏香是否燃尽。

难以想象,这位大魏皇帝,熟练地而又细致做着侍婢般的杂事。

他静静推门而去,青鸢想再发问,蓦地觉得浑身发软,眼皮沉重。惊觉方才的紫笋茶下了药。还不待青鸢想出应对之策,脑子已经一片混沌,伤势加上坠崖惊吓,青鸢再也支撑不住,一个翻身沉沉睡去。

这一晚对于险处逢生的青鸢是幸运的,却是大魏国史的噩梦。大明宫的灯火似乎彻夜未熄,含元殿更是子时都还能听到,朝臣进谏帝王呵斥的声音。

六月廿五,夜。

突厥趁胜追击魏兵,围攻于凉州城。本就是残兵败将的府军疲惫不堪,完全无法应对,直被杀了个丢甲弃羽满城荒芜。

五万魏兵,全军覆没。大将军自缢谢罪,凉州城十日白幡。

.....................。。

京城长安,一处普通的医馆。乌木牌匾刻着颜体大字“回春堂”,常见到俗气的做派。

一处厢房烛光盈盈,子时长夜还能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

“忍住。忍过了这盘芙蓉芸豆卷儿都是你的。”一位湖蓝色衫子的大夫盘膝坐在榻前,身前摆了一碟吃食,榻上躺着的一名男子正痛苦的大汗淋漓。

更为诡异的是,男子身上散发出幽幽的光华,让他浑身沉浸其中都看不清容颜。光华正中,身躯之上,隐隐呈现出一只鸟兽的图样,还能听见哀鸣如泣。而以男子为中心,整个厢房地面摆放了若干展油灯,似乎循了奇巧的规律,互相之间有光华勾连成线。

湖蓝色衫子的男子正是医馆主人,京城神医姬渊。医术高超,专治疑难杂症,虽然满脸疹子,容颜不可恭维,但八大世家都客气三分。而在榻上挣扎的男子赫然是方陵朔。

半晌,光华陡地暗淡下去,整间屋子瞬间恢复了常样。方陵朔一袭檀色衫子都湿透了,脸如金纸,气若游丝,甚至有隐忍的鲜血从眼角、嘴唇、掌心流出来。

姬渊神色如常,指尖捏起一块芙蓉芸豆卷儿塞到方陵朔嘴里,打趣道:“嚼两下,还活着。”

方陵朔虚脱的眼珠子动了动,被芙蓉卷儿噎得额角青筋暴出,没好气的一口吐出来:“秋风万里芙蓉国。芙蓉,以湘地潭州的为佳。这芙蓉芸豆卷儿欠功夫,神医再做了来。”

姬渊没有搭理,瞥了眼门外点点头,便有一名女子进来,收拾撤去屋内的油灯。

女子二十出头,身似弱柳,婀娜多姿,肤如羊脂玉无暇,眸似海子沉碧,两痕远山眉迤逦,琼鼻高挺下一点檀口如砂。冰肌玉骨琢身,兰气芳霭萦体,一袭玉色软烟罗衫子,恍若踏云而来的凌波仙子。

“簌,把这碟芙蓉芸豆卷儿拿去喂狗。”姬渊淡淡的把吃食扔给她,方陵朔慌忙伸手去拦:“轩辕簌!拿回来!狗食总比饿死好!”他一个探身抢回碟子,得意的瞥了两眼姬渊。

姬渊静静的瞧着方陵朔吃糕点,若有深意的问道:“突厥战事,我魏大败。听闻圣上已经发出求贤令,寻昆仑公子进宫商讨国策。把一朝文武晾了个干净。”

轩辕簌挑了挑烛火,火光映出她的侧颜如霞,一抹浅笑飘缈:“方夫子只知道芙蓉卷儿哪儿好吃哪儿不好吃,主子和他讨论国事,就是对牛弹琴。”

姬渊莫名的嘴角一翘,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绫布告,正是圣上新发的旨意:“万方多难,罪在朕躬;谅德藐躬,上干天咎。以至于突厥蛮贼直逼关内,忠臣义士罹难五万余。悲痛常在朕心,今请昆仑公子进宫小叙,于国事战术,秉烛对策,当为朕幸而天下幸。”

姬渊将一纸诏令宣读完毕,方陵朔也刚好把最后一块芙蓉卷儿塞进嘴里,正掏出罗帕,细心的一根根拭着指尖,神色从容似乎都没在听。

“方夫子也是才华殊殊,不知如何看昆仑公子?”姬渊的眸色倒映出烛火,一片火星幽幽。

静静侍立在一旁听的轩辕簌,也若有所思的竖起一根青葱十指,疑道:“怀经世王相之谋,具被褐怀玉之艺。却不为官不为商,云游四方缥缈无踪。常年戴着顶昆仑青玉面具,是故名昆仑公子,无人知其真名见其真容。”

方陵朔拭干净十指,悠悠的将罗帕折成小四方揣回怀里,又整了整衣衫,方才转头对姬渊一笑:“芙蓉芸豆卷儿,花蜜加多了。”

晚风呼呼的刮进来,吹得一室烛灯幽幽晃动,恍若满天萤火。长安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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