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谷三说话的语气就像没有丝毫情感起伏的机器人。她的话果然再一次成功激怒了慕容宇华。眼前的男人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他讨厌任何形式的质疑,除了他所认同的那位长辈,其他人只要谈及半点破坏他权威性的内容都会遭到他的排斥和反驳。
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掌握着一切,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没有人会试图想要推翻他的“统治”,人们的服从是水到渠成,天生而就的。
这是慕容宇华一直以来习惯、认可的世界,他本该始终占据着主动权,不论在哪个领域,即便是爱情或婚姻,他也应该是说一不二的那个人。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谷三从来没有把他的权威性放在眼里,从最开始见面,她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粉碎他的话语权,这让慕容宇华感觉自己一言一行就像个笑话,他做的事显得荒谬无比,所拥有的一切如同儿戏。
当你自己以为有什么权威性的东西支撑自己的时候,千万别产生怀疑。怀疑会让一切垮台,因为本来“权威性”就是人为塑造的骗局,大家围绕一个人为同一目标构筑出的虚拟世界,合理化所有的剥削,捧高一个人让他赦免一切。
因此在慕容宇华见到谷三之前,他从来没有在四点到六点之外的时间里变成另一个认清真相的自己,他清楚明白,想要习惯这一切,想要享用这一切,现在的自己才是最合适的。
慕容宇华坐直了身,严声道:“我的智力还轮不到你来质疑。什么叫我喜欢听谎话?我不过是允许他人在我所了解的范围内对自己的表达有所修饰而已。”
谷三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白道:“你选择安莲不是因为你喜欢她,你只是觉得‘简单’和‘方便’。你虚假,他真实。”
谷三说完,最后不忘对着慕容宇华略显愠怒的目光总结一句。
“这样看来,你们确实是两个人。他比你好,你害怕他替代你。”
“够了!”男人愤然打断了她的话,“我在和你谈判,不是听你怎么评价我的!”
“你容易恼羞成怒,而且不愿听别人的意见。”
“你有完没完!”
“但是,也许你也知道这都是你,只是你不想承认,不想自己否定自己。我不知道支撑你的‘自信’是什么,总之不大像是‘受人怀疑’。”
慕容宇华怒斥:“你真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女人。”
“而你是个没什么力量的弱鸡。”
“你——”慕容宇华抬起手来指向了谷三,然而他话未出口,谷三却直接揪着他的领带,一把将他拉扯到自己面前。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了,慕容宇华望着她,想到曾挨过的拳头,本要脱口而出的话随之咽回了肚子里。
谷三说:“你喜欢谎言、吹捧,所有虚假的一切。但是虚假永远都是最没用的。假话不能带来子弹、食物和安全。”
说完这些,车也正好停下,谷三松开手自顾自拉开车门,就在她要下车那一瞬间,车里的人却忽然伸手一把拉住了她。
“我说真话。”
谷三回头,慕容宇华脸上咧开笑容,是属于另一个真诚的他才会有的表情。他拉着谷三的手靠近过来:“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又或者我想要完成什么,我都会说真话。”
朱里这个时候也已经走过来了,注意到谷三与慕容宇华之间气氛正佳,停顿一秒,立即转过身去,原路返回,消失在了地下停车库里。
慕容宇华坐在车里,眼神里透出几分小心翼翼,他似乎察觉到谷三神情间的软化,低下头,将手伸入西装口袋,须臾取出什么伸到她面前,将手掌张开了。
“给。”
是樱花。
谷三捻起那一小瓣花,慕容宇华凑过来观察她表情变化,看她慢慢笑了,像是松了口气:“我老怕蠢蛋一样的自己会不小心惹你不高兴。”
谷三摇头:“我没有不高兴。”
“你有。可能不是很明显,但我感觉到了。你不喜欢我和安莲走得那么近,也不喜欢我每次朝你大吼大叫。”
谷三把那一小瓣花收入掌心:“那也是你。我确实不大喜欢,但不至于生气。毕竟从我第一天见到你时就知道你有时候够蠢。”
慕容宇华跟着她下了车,他再次摘了领带脱掉外套,扯开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走在谷三身旁。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那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聪明。有时候,我想我就是通过这种‘愚蠢’来让自己保持自信,保持愉悦。”
“看来你很了解你自己,但另一个你却没和你达成共识。”
“如果我那么快能够达成共识,就没有那么多事。”他们两个人一块走出地下停车库,顺着楼梯往上走去,“不过这两天也让我慢慢摸清规律了。只要我不想回答,想要逃避,不想继续这段对话,有忤逆我但我不愿继续争吵下去的局面,那个‘自信’又‘自恋’的我就会消失,而现在这个我,会出现。”
“所以,你在替他解决问题?”
“我在替他回避问题。当然,你要把这两件事看成一件事也可以。”
从楼梯推门而出,是酒窖。慕容宇华注意到谷三望向酒柜的目光,主动提议:“要喝一杯吗?”
“一会儿就到晚餐时间了。”
“那也不影响喝酒。”他主动上前替谷三绅士地拉开椅子,而后取出杯子,拿出冰块和威士忌倒入杯中。慕容宇华动作娴熟,看来没少一个人偷偷下来喝酒。
谷三坐在吧台后略微好奇:“为什么你到今天才摸清楚规律,难道在我出现之前,没有人会忤逆慕容宇华吗?”
“你出现前我的人生没有那么多‘意外’。”
慕容宇华把酒递给她。谷三抿了一口,冲他微微挑眉。
这男人笑容无奈,酒水下肚后好似感慨:“有时候生活太过顺遂,你反而会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没有人忤逆我,质疑我,我的性格就应该被培养得目中无人,自信无比,世界就在我掌控之中,不论是人还是物,都可以成为我手下的棋子。就连最基本的经济规律在我眼中都可以被篡改、逆转。我,能掌控整个世界。”
“你现在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像‘那个’慕容宇华了。”
“有点吧?”慕容宇华看着自己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好像在这个世界,只要做一个年轻霸主就可以了。”
“你是在炫耀?”
“不。”慕容宇华把手放下,“我是在和你讲一个笑话。”
话虽是这样说,但他自己并没有笑。
“这儿很多人都是这样,像是被规定好做什么事,极端点都没关系。像安莲的傻,我的蠢,朱里的忠诚,以及有的人的阴险狡诈和恶毒。简单直接,就好像……就好像他的人生就只有这一部分一样。”
慕容宇华望着自己垂放在桌上的手,渐渐苦笑着抬头望向谷三:“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所有人像是只有一张面孔,他们的悲喜生活全都被忽略了。他们出现在这和我出现在这一样,都只有一个功能。而我们对这个世界对命运永远都没有半点质疑,就此接受,随之生活下去,似乎这样就够了。可是作为人……作为人应该就这么按照既定规则生活一辈子吗?难道就不能做些超出自己原本生活规划的事吗?”
他说:“这儿的生活,简单粗暴地就像一个梦。”
慕容宇华的掌心慢慢握紧,声音也逐渐低沉了下去,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谷三听得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像假的一样。”
谷三静静听着他抒发自我,她的安静与沉默让慕容宇华逐渐平静下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灌下一口酒,似乎想要遮掩说完这些后过分情绪化的软弱。
“可你多少还能去思考真还是假。你不是好奇我的生活吗?我以前的生活,甚至连质疑一切是一场梦的资格都没有。”谷三说着,慢慢叹出一口气来,“我们只有不断逃命,每天都想怎么存活下去。你只要思考‘你是不是你’这样一个虚无的问题,可我们要思考的,是能救几个人,能活几个人,谁愿意牺牲,谁愿意把自己命留给别人。”
她说这些话时无比平淡,因为这些不过是她生活里几乎每一天都会发生的事。慕容宇华却愣在了那儿,不知为何莫名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所谈论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都很重要,没错,但相比较之下,谷三所说的太现实了。
现实到残酷。现实到鲜血淋漓,莫名有种痛感。
谷三仰头将酒饮尽,将空了的玻璃杯往前一推:“现在看来,也许那个‘你’的选择也没错。至少他在‘虚假’里享受‘虚假’,并且以之为荣习惯一切。可能不是这个智慧的‘你’在保护你。是那个愚蠢的‘你’在保护‘你’。如果不是一天只有两个小时,你随时随地都思考着一切,迟早有一天不是你毁灭世界,就是世界毁灭了你。”
慕容宇华为她忽然间多话以及她话中的内容感到惊讶。谷三说完这些之后就站起身了,说着她一贯爱说的那句话。
“吃饭去吗?又饿了。”
但慕容宇华还是在她要走出酒吧前叫住了她。
“我还有最后一问题。我怕来不及问再见到你又要到午夜了。”
谷三停下脚步,示意他开口。
“在你生活地方,你们怎么道别?”
谷三似乎为他所问的这个问题微微感到一丝讶异。她十分诚恳作答了:“我们没有时间道别。说‘再见’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那你们……”
“我们分别的时候,最有可能说的一句话……是‘快走’。”
说“再见”是和平时代的人才有资格做的事,只有这种时候才有机会再见。但在谷三的世界,很少能有“再见”的机会了。
她和母亲没能够“再见”。她和张叔也没能“再见”。
但她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莫名轻笑着,对慕容宇华说:“你想留在这儿把酒喝完吗?那我上楼了。慕容宇华,再见。”
她说:“一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