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追兵(1 / 1)

穆永看他去意已决,也不再多留了。男人叹出口气,拍了拍慕容宇华的肩膀“行吧,兄弟。但你好歹带上些口粮再走。”

永嫂子闻声,忙又回厨房里头收拾,没一会儿拿着包裹出来了。谷三也没拒绝,接过后小声道了谢,慕容宇华便背着她跨出门了。

他行至院内,回头冲那一家三口道“别送我们了,回去吧。记着啊!有人来问,该说就说,我就这么俩人,你们一家子可千万别出事。要真把你们牵扯进来了,就说是我拿着枪威胁你们的,知道吗?”

穆永瞪着眼“我能这么说吗!”

慕容宇华笑了“能!必须能啊,永哥。等今年冬天有机会,咱们山上喝酒。这会儿我又得采命去啦,真就别送了。”

他背着身上的女人,抬起脚来,大跨步地出了院子,好似心情还不错,迎着日头哼着歌,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

永哥揽着妻女,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二人离去背影。小穗儿忽然抬起头,手里握着块闪闪发光的玩意儿“阿娘,那个姨姨在我口袋里塞了这个。”

永嫂子低头一看“这……”

小穗儿把银元交到她阿娘手里。永嫂子诧异地接过手来,又递到丈夫跟前。那是一块银元,放乡村之中,这算是很大一笔财富了。穆永看着那一块银元,脸色灰了下来“看来慕容兄弟是真不打算再回来了。”

“他们这也太客气了。本来就是举手之劳罢了。”

“哎……你先收着吧。等冬天我回山上了,把这钱还给他。”穆永说着,再次抬眼望向慕容宇华他们远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只希望今年冬天,我能看见他们。”

那是他们离开穆家村前所发生的一切。慕容宇华在此之后每每想起总会后悔——如若那时他们没有走呢?

如若他们留下,或者多少把枪留下一把了,事情会不会又有不一样的结果呢?又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去穆家村的那条路,一切又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就像上一个故事一样,每一个故事里,总是有好人也有坏人的。

那天午后,云层层叠叠地从山那一边又漫了过来,大风乍起,风里头卷来一阵山野间的土腥,莫名还带着血味儿。雨水淅淅沥沥,地里本忙活的村人纷纷朝家中赶去。土地间慢慢不见人影,空空荡荡的,可山上却渐渐显出一片黑茫茫的人群。

小穗儿坐在自家阁楼上,头上戴着慕容叔叔留下的小花,晃着一双光脚丫,学着他的模样放空了脑袋往山那儿看着。她望着那片朝村落涌来的黑,朝院子里因下雨忙着将柴火码到门堂旁的爹娘喊“阿爹、阿娘,山那儿有人。”

永嫂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也随之抬头望去。山林间仿佛有黑色潮水一路涌来,她与丈夫互看了一眼,随即转身慌忙上楼,将小穗儿从阁楼的小窗上抱下来,把窗关上。阁楼上堆着杂物,几个破了的箩筐散落在角落里,永嫂儿拉着小穗儿往那箩筐底下藏,蹲下身来小声道“你呆在这儿,只要不是阿爹阿娘,谁来了,你都别出声,知道吗?”

小穗儿对她所说尚未明了,只是茫然地点了头。那箩筐随即罩了下来,而后又盖上一块布,将所有光都隔绝在外了。

她听见阿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后是关门的声音,“嘎吱”一声响。

箩筐里头有股泥土味儿,这股味儿小穗儿在山上闻到过,这是阿爹平日里上山采草药、挖笋子会背的,开春时候落雨也会有这股土腥味。有土腥味是好事,寓意着新一年地里又长出新的吃食了。她在这股子土腥味环绕之下舒适地像回到阿娘怀里,小穗儿慢慢在里头躺下了,眼皮子慢慢垂下,一下一下得,将要合上。

而后冷不丁听见了枪响,硬是把小穗儿吓醒了。她蜷在箩筐的黑暗之中,听见脚下的木板夹缝里传来“嘎吱”声。

皮鞋踩在梯子上的响动。就好像黑暗中伸展着肢干的怪物,一步步踏着台阶而上。她听见什么东西被砸碎了,什么东西被掀翻在地。她还听见有人在大笑,笑声含糊在了门后,尖锐地甚至分不清真假。

还有气味。箩筐中的土腥味慢慢被另一种味道所侵占了,慢慢吞噬着她的安宁,逐渐占据了她鼻腔中原本的感应。

那是血的味道。

小穗儿隐约意识到外头所发生事了,可她瑟缩在那一动都不敢动,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半点。她躺在那个漆黑的箩筐中,听着有人似乎离阁楼越来越近。

有人把门踹开,那穿着皮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那人把窗户打开,外头正狂风暴雨。外面潮湿的气味涌入阁楼。楼中的杂物被胡乱翻动,小穗儿紧闭上双眼,牢牢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她周围的黑暗骤然间被夺走,她睁开眼,屏住呼吸朝外看去。

那是一双军靴。

军靴上沾着泥,在他脚边,还踩着先前小穗儿头上戴着的小黄花。

在往上看去,是个稚气未脱穿着一身黄皮军装的少年。他背着枪,带着军帽,浑身让雨都淋湿了,手里还拿着那个箩筐。小穗儿与他的目光一瞬对上,两人都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阁楼下方传来问话声“小朱!楼上找到人了吗!”

小穗儿仍定定地看着他。

身穿军装的少年忽然间将箩筐重新又罩了下来。黑暗再次回到小穗儿的身边,她听见对方朝着楼下喊“没有。楼上只有一堆杂物,没有人。”

“那贱人又跑了,少帅,咱们接着追吗?”

楼下,一双看起来就极为昂贵的漆皮军靴跨过地面上的尸首走到门廊前。他站在大堂中央,抬手对着已经死了的男人又开了一枪。这人歪歪斜斜戴着顶军帽,身上还披着件黑色的雨披,雨水滴入地面的鲜血之中,一点点渗透开去。

堂前的桌子上,还放着士兵刚刚搜出来的那件黄色旧军装。

这男人有着一张和李司令相类似的脸,笑起来像是头狰狞的豺狼。他不急不躁,信心十足地收了枪和周围的属下笑道“这贱人脚上有伤,跑不了多远的。追,追到了,拉去给我爹陪葬。”

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原本到阁楼上来的人也走了,可他没有关窗。窗外刮起一阵大风,暴雨落下,远远听见雷声轰鸣。

整座小屋慢慢又静了,半点人声都没有听见。小穗儿紧握着自己的拳头,匍匐在这片黑暗里,她张了张嘴,却又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隐约从空气中铁锈般的血腥味中感知到了什么,虽说不出来,可她知道,灾难已经降临了。

暴雨倾盆。

慕容宇华早在落雨时就已先背着谷三爬上了山,在山麓处寻了棵大树躲雨。他看着一时都不见小的雨水,感慨“其实多住一晚也不是不行,至少等雨过了再走也好。”

谷三看着周围一片茫茫然的雨景,忽然一把拉住慕容宇华的手,将他往山石后一拉,匍匐下来。

“怎么了?”

谷三压着他的肩膀,藏匿在山石后慢慢抬起头,指向山路。身披防水衣的士兵正在雨中疾行。慕容宇华吸了一口气,正想说话,谷三又往另一边指去“你看他们来的方向……”

慕容宇华差点要站起身,硬是让谷三摁住了。

“永哥他们一家不会……他们……”慕容宇华有些绝望,“我们都已经走了,难道他们还会因为我们而受牵连吗?”

“我们去过就是去过。他们要杀,总是有理由杀的。”

“他们还讲不讲道理!”

“道理?”谷三望向那黑色潮水般朝村落外涌去的士兵,“你和一群拿着枪的人讲道理吗?你看他们听吗?”

那些人沿着路渐行渐远了,也许他们以为逃亡的人只会想着如何越走越远,而不是停下,暂时歇一歇脚。

等那些人走远之后,慕容宇华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山上下来的。谷三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雨水浸透了布鞋,慢慢渗进了伤口里。她在慕容宇华奔出去的时候,先行将包裹暂且藏在了山石之下,只揣着匕首和手枪跟上他步伐。那些军队过了一个弯道已看不见人影了,谷三与慕容宇华重新回到村庄时,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根本没人敢出来。

他们在雨水中奔回先前才刚刚离开的小院,一入门便看见永哥和永嫂子倒在地上的尸首。

院子里篱笆都倒了。雨水冲刷开地面上的血迹。慕容宇华跪坐在他们夫妻的身前,愧怍地捏着他们的手臂“怎么能这样……我都走了,这群混账……怎么能这样呢……”

这些人是被他牵连的——但首先,是被她牵连的。谷三站在他身后,闭口不言,望着青年在雨中痛哭流涕。她不能拿原本对牺牲的那套理解去劝他,眼下所有一切——老黄牛也好,永哥夫妇也好,所有一切都是因为慕容宇华下意识要和自己同行才造成的牺牲。

这些人归根结底都是受她所牵连。而真正的施暴者,眼下还在四处搜寻她的踪影。谷三望着脚下渐渐被雨水冲刷而来的血迹,忽然间抬步冲入了屋中。

这儿的尸体——没有小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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