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后,山路不如先前的好走。原本过了山,出村庄后再往前走福安县的县城了。现在又走了回头路,沿着山路翻了过去。慕容宇华看起来对这山上熟悉的很,这条路同样能通向庆平县的县城。
他们三人披星戴月趁着夜色赶路,小穗儿早在慕容宇华的肩头睡熟了。谷三几次问慕容宇华,需不需让她来抱着小穗儿赶路,都被她拒绝。便也就跟在一旁时多搭把手,省的对方实在太耗力气。
再翻山回去,因落雨路滑,比先前要慢了一些,他们尽可能的保证自己不会因此摔倒。谷三的脚慢慢没有先前那么疼了,偶尔慕容宇华为了顾及她停下,但她仍坚持赶路。
他们首先要去的是庆平县城外的码头,照慕容宇华所说,昨天部队尚未离开城市之前,回去的路危险重重,随时都有可能被逮捕,但眼下一是已经有了时间差,第一轮搜查显然已经结束,二也是士兵显然已经往外扩散,误以为他们要一路出逃前往福安县,不大可能还留在庆平县,眼下反其道而行回到庆平县周围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一个调虎离山之记。我们无形之中完成了一场‘逃亡骗局’。虽然这根本就不是我的本意……”慕容宇华苦笑道,“但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仍然以为我们会一路逃向福安县。那边还有一支部队隶属董千万手下,只要他们能碰上,定能拖延不少时间。”
“等我们回了你说的码头,然后呢?”
“三教九流之地,也能藏身。”
“那是一支部队。就算已经往外扩散,他们人数仍然不少。”谷三声音压低,尽量不想吵醒小穗儿问道,“三教九流之地确实方便藏身。可是其中不少人贪财的很,你我的脑袋,怕是已经被悬赏了。山野内没有眼睛,就没有人盯着。入了城,可就遍地都是眼睛了,你打算怎么藏?”
“每个城市,就像被人用钱和善恶分成了三层。第一层是那些享尽荣华富贵掌握了城市生杀大权的人,第二层是那些茫然无知却每天过着自己生活的良民百姓——而第三层,就是那些你说贪财好色、作恶多端者们。我们可以说服他们的。”
“靠什么?你的善良吗?还是你的慈悲之心?”谷三说着话倒也并不是什么讽刺,只不过是就事论事,“反正我不是什么心存慈悲的人。”
“我也不是。你以为一个我在看过父母被杀害以后还能对那群暴力者仍留存同样的期许吗?不可能了。我只是……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选在一个村庄开枪罢了。”慕容宇华答,“我原本以为姓李的只想好好当个‘土皇帝’建立自己的政权的。他应该让我们互相出卖,而不是做一个刽子手亲自开枪。”
慕容宇华看着静静睡在自己背上的小女孩,长叹处一口气。这也是为什么他离开前会对永哥说那些话。他高估了这群兵痞对政·治的敏感,对统治的追求。他看见的仍然是一群没有半点目标手段的暴君。
他说“这种行为只会带来恐慌。然而眼下李司令都已经死了,他的儿子们还不知谁才能接替他掌权,他们本应该避免让底层民众无来由感到恐慌。恐慌既是控制民众的良药,同样也是刺激反叛的种子。他们在村庄里开枪,杀害一对村民。而他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你觉得这种高压政策最终只会招致反叛吗?”谷三望向他,“但事实上,对那群家伙来说,他们就是潜在的敌人。”
“他们总不能把所有百姓都当做‘潜在敌人’,如果是那样他们必败无疑。”他们前路渐渐出现了灯火,慕容宇华稍稍停下了脚步,朝远处望去。待下了山,再往前走就是码头了。眼下他们站在高处朝下望去,分明已是午夜,可河岸边却仍灯火通明,远远能听见吵杂人声。那些光火倒映在水面上,像是窃走了夜里被乌云遮蔽的星。
“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将别人变成‘潜在敌人’,但至少我们可以去寻找原本就和他们是敌对关系的人。”
这座小城市入夜之后唯一还亮着灯歌舞升平的只有这处地处交通要道之上的码头。只要是闻到空气中冗杂在一块的烟酒味了就算已踏入这片地界了。这儿的房屋、走廊与街道交错而立,形成一座小型城寨。刚刚下过雨在地上留下了积水,倒映着城寨上挂着的红灯笼。
行人来往,大多酒醉熏熏,着装暴露的女人站在门前端着长烟杆,浓妆艳抹在烟雾之下影影绰约。烟酒味的空气里还卷来缥缈的琴音,不知是哪座雀楼中的姑娘弹琴歌唱。
慕容宇华似乎对这地方并不陌生,他抱着小穗儿在前头领路,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之中穿梭。人群在他们身侧来去,却并没有谁因此停下脚步。他们手里头带着的行李还包括用步裹起来的步枪,其实清楚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但这儿似乎就是个醉生梦死的天堂,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带着武器来的。所有人只需要确定一点——你不是他的敌人,这就够了。只要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你。
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他们至少暂时在人群中“隐身”。
谷三看向长廊上站着谈笑风生的男人女人,和慕容宇华说“在我看来他们似乎并不是姓李的敌人,反倒更像是他们的‘帮凶’。”
“他们是金钱的掠夺者,却同样也是被剥削者。”慕容宇华随着她的目光也往廊道那看去,“这里的人都绝非良善之辈,永远不可能回到第二层度日,唯一能选的不是踏入权贵就是留在罪恶与黑暗之中。所以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且往往都拥有武器。他们只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们跻身第一阶层的机会。”
“那他们如若牺牲了呢?你会因此感到自责吗?”
“……这我没有办法控制。就算我现在告诉你,这些都是我深知绝非善类的人,如若他们因我而死我还是会自责。”慕容宇华看起来很是无奈,这简直是他自己都无法横跨的“弱点”,可他看起来又并不想去改变,这种“弱点”对他来说至少能证明良心未泯。哪怕手上已经沾染了鲜血,可他宁可忍受这样良心上的折磨。
也许忘却这些能够让他的生活好过一些。可他宁可时时刻刻都记着。
他说“其实你讲到的所有道理我都明白。我也不会自诩是个良善之人。毕竟当我选择开枪,选择做一个土匪,以暴力去压制暴力开始,我就已经不再是那个能将‘善良’作为自己的盾牌来自保了。而且非常可笑的一点在于,善良的人开枪是会受到谴责的。而恶棍开枪——人们才会去思考,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这就是为什么你选择来到码头?来到这里,成为他们一员,做一个特别但又没有那么特别的土匪?”
他们的脚步停在了一扇小院门前。
那扇门后传来吵闹声与骰子声,从其中杂乱的声音之中大抵能猜出里头是个赌场。慕容宇华把手搭在了门板上,听着谷三的疑问,回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来到一个充满罪恶的地方,寻找同类,寻找愿意加入到这场暴力中来的人。”
说着,他用力拉住门环砸响了门。
里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这阵声响把小穗儿也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无措地朝四下望去。慕容宇华把小穗儿交到谷三怀里,和她点了点头。
门从里头被打开了,来开门的是个身形瘦小又佝偻的小老头。他穿着一身丝绸长衫,戴着顶瓜皮帽,脑袋后头还拖着一条又细又长的白辫子。
慕容宇华见着他先很是恭敬地朝他拱了拱手“韩五爷。”
“哟,慕容小先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一阵大风,刮的我找不着北,索性就来您这儿了。”
小老头觑着眼往外头瞥了眼“没‘尾巴’吧?”
“甩了尾巴才来的。不然也不敢到您这儿。”
“这位呢?”他那双细长如鼠目般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抱着小穗儿的谷三,瞧着她一身村妇打扮,倒也没起什么戒备心。慕容宇华便答复“贱内。”
“这孩子,你的?”
“……我的。”
小穗儿这个节骨眼儿上也跟着喊了一句“阿爹、阿娘,什么时候能睡觉啊?”
小孩这一声比什么话都有用。老头走上前,抬手捏了捏小穗儿手掌心“嗯,娃娃倒是挺懂事的。这一家三口,后头还有尾巴,你自个儿说出个什么价吧。”
慕容宇华听着他的话,从怀里取出先前李司令身上摸出的银钱“就落脚个日,很快就走。”
小老头却不接。
慕容宇华抿了抿嘴,又道“还带了家伙事,给您一把。”
韩五爷其实早就瞥见藏在布下的枪,仍摇摇头“那玩意儿是官家的,要收拾没那么容易。”
“那您出价。”
“你不跟我一五一十地说,我可出不了价。”小老头那双眼就定定落在谷三身上了,“庆平县那么大的事儿,闹的是满城风雨,你这会儿要我给你遮阴,总得拿出诚意来。跟我扯谎子,这叫诚意?慕容小先生!事儿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