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楼寨之内浮动的脂粉与光像是随着晨间散去的雾一点点也消散在了天水之间。原本该是十分热闹的长廊中空无一人,一片寂静。慕容宇华与谷三站在了门前,韩五爷那群穿黑衣的手下为他们拉开厚重的大门。
门内,空气中的浮尘在日光照耀下上下浮动,所有人都静默站着,等着这两个满身硝烟鲜血的人一步步踏上天井的青石板。整座楼寨一共高五层,原本是每一层都有着每一层的营生,可今日长廊上却一个人都没有,连当初那群看热闹的像是都散了场。
他们一步步朝前走去,从天井后大厅内,忽然间传来小女孩一声呼唤“叔叔,姨姨!”
小穗儿冷不丁从那门后跑了出来,一头撞入谷三怀里。带她下楼过来的同样也是那些穿着黑色短褂的打手。谷三伸手将小穗儿抱起来,空旷的楼寨之内忽然间传来两声拍掌声。他们循声朝上望去——方才鼓掌的正是韩五爷。
“慕容小先生昨夜这一仗打得是当真漂亮。你倒也是有一番本事,能将如此之多的人汇聚到庆平县内。”韩五爷坐在楼上一张太师椅上,似笑非笑望着天井内的三人,他端坐时悠然自得的模样好似是在等大戏开场。就看身侧一张茶几,手里端着一杆长烟,眯着一双鼠目往下看来。
慕容宇华在回来的路上已平复了心情,上前与他作揖“韩五爷。”
五爷敲了敲手里的烟,他有那么半张脸落在日光之下,有那么半张脸却隐没在长廊遮蔽所落下的阴影中。韩五爷说话时,喉咙里头像是有人掐着,总显得格外刺耳又尖锐。
“有人跟我说,我这一辈子走的这条路是如履薄冰。想到对岸去,靠两脚走,是不行的。得跪着,一路爬过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薄薄的嘴唇抿了起来,咂咂嘴,抽入一口烟。那白雾在他一口黄牙间缥缈开去,听他不急不慢道。
“可你厉害,慕容,我韩某在这楼寨里头来来去去见了那么多人了,只有你,你不甘心做蝼蚁,不仅不甘心做蝼蚁,还敢站起来帮所有人找一条不用跪着的路。”
他说着又慢慢把嘴里的烟吐出来,站起身,一手背到身后,朝下对上慕容宇华的眼睛。
“你把这条路指出来了,我们谢谢你,我们都想看看你这条路到底能走多远。”
慕容宇华对他所说这些并不觉得兴奋或喜悦,他刚刚看过那些因他而死之人,因他错误决定而牺牲之人“五爷谬赞了。我所做这些,如今看来许多都有问题。我自己都不能说这条路是正道。”
“不,是正道。慕容小先生是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心的人。是做大事的人。如何能这般妄自菲薄?”韩五爷说着,手却忽然间轻轻一挥。慕容宇华仍站在中央仰头看着她,谷三却抱着小穗儿注意到周围的那群打手正缓慢退出天井所在之处。
就听韩五爷开口“我是敬佩你的,慕容小先生。但不论我有多敬佩你,我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商人,商人多狡猾,多奸诈,多贪心。”
慕容宇华闻言也随之意识到了楼寨之中氛围奇诡之处“五爷,你——”
“你的这条路,我要走。你的黄金,我也要留。”韩五爷说到此处,终于将一贯笑眯着的眼睁开了,露出几分狠厉来,他将烟往后一手,抬起手来,朗声道,“李大少,请吧。”
随着他话音刚落,天井内四面原本应当留出一条路来的地方纷纷被人架上了门板,谷三当机立断抱着小穗儿冲向左侧的长廊,正要抬脚踹去,枪声却随之作响。
二楼长廊上,那个曾在穆家杀了慕容夫妇的人披着件军装从屋内走了出来。他在廊前站定之后,两侧的士兵也纷纷抬枪对准了还身处天井之内的人。
那就是李汉东的大儿子,李绅。他一双眼邪佞地望下方自己那显然已无处可逃的猎物“慕容宇华,我早就应该让我爹下追杀令,你不过是一条狗,居然还有什么胆子跟我们李家来叫板?”
枪声再一次响起时,谷三拉过慕容宇华抱着小穗儿朝一旁翻滚而去。子弹打在了天井内接水的水缸上,一时间潮腥味蔓延开来。这般躲藏多无用处。对方所带仍有十数人,这般密集的枪机追杀下,就算是谷三也根本没有机会开枪击毙敌方。
小穗儿瑟缩在谷三怀中,咬着牙死活不说一句“怕”。李绅站在高处看着他们仓皇又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周慧儿,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你为何要那么心急杀了我爹呢还逃出来呢?你那么漂亮一张脸蛋,只要你愿意,早些与我联手,你帮我除了这个老家伙我自不会亏待你。可惜你偏偏走了最差的那条路。”
天井之内,一共就只有四个水缸。不论谷三和慕容宇华如何躲藏,最终也不能再创造出多余的抵御之物来。眼看着满地碎片水流,谷三握着枪,将小穗儿塞入慕容宇华的手中预备开枪,谁料慕容宇华却背过身将她和小穗儿往身后一推,冲着枪声所传来的方向传了出去。
可本应该落在他身上的子弹却并没有出现。
李绅抬起了手,两侧的士兵都暂时停下了攻击。他嫌恶的看着冲上来的家伙“想做英雄?为别人牺牲?你以为我会让你美梦成真吗?慕容宇华,你落在我手里活该要一点一点慢慢死了。我会先打断你的腿,让你把血都流尽了,剥掉你的皮砍下你的头放到庆平县门口挂他三天三夜!”
他说着,露出一丝狞笑将枪抬起“记住了,你就是只蝼蚁,一事无成,还害死了所有想要站在你这边帮助你的人。”
慕容宇华望着他的枪口,身体始终维持着之前的姿态,挡在了谷三和小穗儿的身前。死亡本应该在下一秒随之而来。
枪声响了。慕容宇华还是没忍住下意识闭上了眼。他当然清楚明白,在真正的灾难与死亡面前,他根本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可李绅手里的手枪并没有半点硝烟,随着这一声枪响,他眉心也出现了一点猩红,谷三当即拔出枪来找准时机,两手同时朝着二楼长廊上的士兵开了枪。
在这又一轮的枪声之中,慕容宇华看着上一秒还和自己飞扬跋扈大放厥词的李家大少身子朝前倾来,而后摔出长廊的扶手,头朝地坠落而下。
原来就在他刚刚要开枪的那一刻,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人先开了枪。那个人显然也在谷三开枪之后,选择了背叛他的战友,站在了他们这一边这一边。
当这场战斗彻底结束时,天井之内满是被击毙坠落的尸体。这些人的血与脑浆混杂在了一块,模糊了地面上原本的青苔痕迹。
一个人从二楼的门后走了出来,手上还握着枪。他与谷三对视了一眼后,又消失在了门后。
慕容宇华身体忽然间像是彻底失去了支撑,跪坐在地上,他望着满地尸首,忽然间扭头吐了。他就这样不断将胃里原本就没剩多少的残渣吐在鲜血蔓延的地面上。
谷三捂住了小穗儿的眼睛,抱着她跨过了尸首朝前走去。她一脚踹开原本堵住了生路的门板,门后早就没人了,战事开始之后,韩五爷就将自己的人全都撤走,一个不留。
如他所言,他就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到了屋内,谷三也正好看着那个身穿黄色军装的人,她放下了小穗儿,带着几分警惕与熟悉上下打量着他。
小穗儿落地一抬起头,见了这穿军装的人也随即发出惊呼“我认得你。”
“你认得他?”谷三朝她望去。小穗儿指着他说“我阿爹阿娘被害死那天,是他帮我骗了人,没把我交给那个坏人。”
谷三这一次就彻底放下心来了。她把小穗儿往前一递“朱里,麻烦你照顾她一下了。”
那面带几分青涩的年轻人似乎略有不解“你怎么知道……我叫朱里?”
谷三此时已经朝外走去了,她朝他挥了挥手,留下一句“以后你就明白了。”便重新回到尸首之间,找到还在呕吐的慕容宇华。
他几乎要将胆汁都吐了出来,面色苍白,看起来虚弱极了。
谷三给他递上一条帕子“你还好吗?”
慕容宇华尽量不去看地面上的那些东西,轻微点了点头“小穗儿呢?你见到那个开枪的士兵了?可信吗?”
“先前就是他救了小穗儿,那个人?你一定会相信他的。”谷三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长叹出一口气,感慨道,“你知道吗,慕容,你总是嘴上说的很坦荡,可实际上这些你都没有办法接受。”
“我……我只是,我也许只是有些受凉。”
“你说你已经习惯了暴力习惯了厮杀,但你却永远没有办法成为血腥又暴力的人。可是你在做的这件事叫做‘革命’,所有的革命,都是由流血与牺牲组成的。今天你看到的一切都会在你未来的日子和你如影随形。你是善良的,而这些流血与杀戮势必是会让所有善良的人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