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三这一枪既然开了,自是将周围所有人的敌意也引导了自己身上。但她倒不慌乱,只是把所有的钱都从袋子里倒了出来,洋洋洒洒地往外头一抛。
“都去拿吧,这楼寨,我们不要。这钱,我们也不要。”
谷三抱起了小穗儿,踩着一双小脚朝当着那么多的枪口坦然朝外走去“你们谁爱坐这儿的老大谁去做去抢,我们,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望向慕容宇华与朱里,他们跟上了她的脚步朝外走去。那些本拦在门前的黑衣打手下意识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尸首燃烧时传来的味道窜入了鼻中,血腥与硝烟味在楼寨内经久不散。随着谷三一行人一步步朝着楼寨大门靠近,身后的人终于也动了,一个个蹲下身去抢夺起地上的那些银元。
这天早就亮了,可仰头望去,却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灰烟。
小穗儿环着谷三的脖子,一双眼睛始终都望着那群互相争抢的人,这孩子忽然间冷不丁说“他们抢东西的样子,好像村头打架的狗。”
慕容宇华却回答了一句“我们所有人看起来,有时候都像村头打架的狗。”
他们离开了楼寨,重新往山的方向走去。爬上山以后往下望去,庆平县的景象一览无余。浓烟袅袅从中央李家大宅的位置不断升起。
喧闹、厮杀。这场由他们制造的混乱最终只有死亡才能终止。谷三下意识往身侧看去,她看着慕容宇华眼底的绝望,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率先抱着小穗儿踏上了山路。
朱里站在慕容宇华身旁,他脱掉了那件军装外套,紧握着他的枪,目光由南至北扫了一圈,而后道“庆平县的混乱不会延续太久,董千万早就想将势力从福安县扩展到庆平县。先前有李汉东在,他还颇为忌惮,现在……先生,您将李家连根拔了,我实在是奇怪,您为何不接手他们的军队。”
谷三替慕容宇华回答“因为他不打算成为任何人的领袖。”
“但是群龙无首的士兵们接下来必然会成为老百姓们头疼的存在。他们可不是什么‘文明之师’。这种混乱之下,定然会有人趁机作乱。”
“所以我给了他们枪,给了他们武器。”慕容宇华叹着气,“我希望他们能自己出来捍卫自己的一切。捍卫他们的家园。”
谷三在一旁道“别忘了,你还给他们带去了土匪。庆平县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会陷入彻彻底底的混乱之中”
其实从很早开始就有人仔细思考,当你给所有人武器了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因此变得更好吗?你给所有人自我保护、反抗权威的能力之后,权威被推翻了,人人就能做到完全平等吗?混乱的无政·府主义最终带来的究竟是和平与自由还是威胁与死亡?
慕容宇华显然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看起来为那些人的死亡感到愧疚“……但,我以为人们追求自由是本能,他们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些。我……对不起,有的时候我确实像个蠢货。”
“你明明经历够多,可你一如既往会把所有人都想象的过于崇高和善良。真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那么你呢?从我认识你以来,我发现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多余的善良可言。是什么摧毁了你对别人的信任感和依赖?”慕容宇华说到这,看了眼小穗儿,“除了最纯粹的孩子能获取你的善意,似乎再也没有人能让你为之妥协了。”
谷三耸了耸肩“混乱和死亡。”
显而易见,正是庆平县中正在发生的混乱和死亡——那也同样是谷三所熟悉的混乱与希望。
就谷三的生活经历来说,丧尸社会,政·府彻底停摆,所有政客终于销声匿迹,人们各自为营,在那样的混乱与死亡之中永远都没有秩序可言。
而没有秩序就意味着社会规则永远就和原始丛林一样,弱者是得不到保障的,只有强者才能继续生存下去。一个团体不需要任何拖后腿的存在——然而在她那个记忆已经渐渐淡去的和平年代,又或者是她短暂生活过三天的现代社会里,明明所有人都应该有存活的权力。
“混乱和死亡……”慕容宇华轻念着这几个字,望向那座被硝烟环绕的城市,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同时也是一个懦夫,他挑起了一场战争,却无能为力制止,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战乱继续下去。
这既不是侵略,也不是抗争,更不是革命。他只不过是亲手打开了恶之门,让所有原本都已麻木的人陷入疯狂。
他用自己的善良,摧毁了整座城池。
“在这种混乱之下,老人和孩子会怎么样?”
“老人是最快被牺牲的。哪怕在他们身边有年轻人愿意保护他们,可日渐衰败的行动力最终会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成为了青年们的累赘。自尊心会让他们感到自责,哪怕求生欲再强,最终也会默认自己应该被牺牲。”
“可没有人应该被牺牲,不论老少,不论残疾。每一个人不管残缺还是完整都能好好生活下去,这才叫‘社会’。”
“是正常社会,慕容。而不是你现在看到毫无秩序可言的混乱‘社会’。随着争斗抢夺不断升级,幸存者们会开始拉帮结派,一群人去杀死另一群人。”
就如同她所经历的社群,那些一个又一个在危机与灾难下团结在一块的幸存者们,像动物一样,只为生存而汇聚在一块。他们与“狮群”、“象群”没有任何差别。没有文明,更无仁义道德可言。
慕容宇华有些绝望地问道“难道就没有什么他们可以之奋斗的东西吗?”
“命啊。他们为之奋斗的就是命。”
“那么比命更重要的呢?”他追问道。
谷三忽然间发出一声嗤笑“还有什么能比命更重要?”
她看着这青年过分澄澈甚至于无知的眼睛,那双没有经历过真正战乱与绝境的眼睛,那双自以为已经对所有苦痛释怀的眼睛。
她一步步靠近过去,一字一句道“朝夕不保的日子里没有人能有能力去思考这些。只有生活优渥的人才会考虑‘怎么活’,对于食不饱腹的人来说,他们每天一睁开眼睛想的只有‘怎么活下去’。如果可以,人人都想当道德模范、崇高的英雄。可惜太多人只为生存挣扎,他们甚至连思考‘英雄’这个议题的机会都没有。”
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在朝不保夕的绝境中,英雄不过是一个传说,虚无缥缈的符号。人们只不过遵照利益最大化去实现自己的目标罢了。
谷三不会直接说慕容宇华的理念是错的,毕竟就“正义”来说他所表达的只是最正常不过的诉求。
可惜他所坚信的一切在那种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定会显得荒唐无比,如同笑话。他所追求的理想主义在匮乏的物资面前不过就是虚无缥缈的幻影,没有人会听,更没有人会去践行。
“慕容,你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所以……”慕容宇华嗫嚅着嘴唇,悲伤问到,“我相信民众,我相信他们一定能够选择正确的道路,我相信他们最终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寻找到最适合的社会状态,而不是被压榨被欺骗被控制,这也有错吗?”
谷三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看起来已经有些濒临崩溃,在这场混乱、厮杀、流血,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他原本所坚信的一切开始发生动摇。
恶人举着枪在街道上招摇而过,哭泣的女孩被人拉扯拽入了深渊,废墟中的孩子失去父母后痛哭流涕,角落里的老人死去多时尸身早已僵硬。
理想与口号在脑中形成瞬间是无比简单又快捷的,可在现实之中,有太多东西需要去平衡了。
“你所相信的没有错。”谷三叹了口气,“可是我们谁都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是善良正直的。而人们在受到煽动时,往往保持冷静和正直很难,但变得暴力和恶毒却格外简单。”
所以他所追求的自由,民众的智慧,那些自我选择,所有不应该存在剥削和压迫——这些只靠着他这样一场暴力革命其实根本没用——那需要更长、更久的计划与安排。
“但是剥削与压迫一定是错误的,这是我所坚信的。”慕容宇华看着远处的城市,“只不过是当我们推翻一个剥削者后,根深蒂固在人们脑海中的思想催使着他们成为被推翻的人。那些被掌控时的恨意最终转变成了对成为掌控者的渴望。所以我们要做的其实应该是摧毁人们心中对于剥削与压迫的认同。”
“也许吧。人们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你如若能够做到将之改变,也绝对会成为一大壮举。只是这仍旧是你理想主义的创想,在没有真正发生之前,谁都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谷三耸了耸肩,她抱着小穗儿往山林深处走去。
慕容宇华终于不再看已经沦为废墟的县城,扭过头跟上了谷三的脚步。谷三不知道他究竟是已经放弃还是心中仍有别的计划,但前路就在脚下,他们可以靠着自己的双脚,慢慢找到真正正确的那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