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宽说到这话的时候,神情凝重,不像是在开玩笑。慕容宇华端详着他那目光“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就自己走了?”
“他们有的人在县城还有家,哪怕是病好了,也不至于一个都不回来吧?”
“可你不是说把那些人拖家带口赶出去的吗?”
“这世道讲得是一个人情,就算是一家三四口人都去了,可城里面总归还有他们的叔叔伯伯、舅舅、姑姨吧?破庙里头当初送去好歹也二三十人呢,总不能一户都没回来的,全走光了吧?”
“也许是你失了人心,他们不想再回来罢了。”
朱宽摇摇头“慕容,你把老百姓想的都太有抗争性了。要真如此,当初庆平县出事就该走了,不能还留到今时今日。”
慕容宇华看着还是一副拒绝的神情,侧过身,没说答应便往屋子里走去了,朱宽抬手想叫住他,却让朱里拦下“伯伯,先生不想跟您去趟这趟浑水。算了吧。”
“慕容宇华,你自己口口声声说要为民做事儿,现在他们出事儿了你就不管了?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你自己要做官,现在出了事自然是要你自己来负责。你把他们关起来的时候就应该做好面对这些的准备。”慕容宇华本有几分愤慨,可一想到自己所作所为,确实也没有什么立场来指摘他,只是无奈道,“你让他们去送死,总不能连求生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吧?”
说罢这话,慕容宇华和他要摆手拒绝,谁料这一次他手才抬起来,尚未开口,谷三却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件事恐怕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一贯冷情不语的谷三这个时候开口反倒是让另外几个人都有些惊讶。朱宽有些不大相信她的言语,但看在现在能说服慕容宇华的似乎只有她的份上,他难得跟谷三站在了同一阵营,配合地开口询问“周姑娘可是还知道些别的什么消息?”
谷三对他这忽然要献殷情的态度很是无感,只是问“你说你头一次派出去的人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再派过去的人回来以后就说破庙里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
“尸体呢?”
“也没有尸体。”
“那破庙有死过人的迹象吗?”
“你在那儿都杀过人,现在你问我有没有死过人的迹象?”
谷三也不理会只是问“尸臭味重吗?血迹是比之前要多还是要少,如果没有人,有断胳膊断腿的吗?”
朱宽听她这么问着实有些发蒙“这……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谷三其实从听他说瘟疫开始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再到破庙内的人失踪,这听起来就更诡异了。可如若是丧尸,不可能一点音讯都没传过来,被赶出城镇的病人一旦变异,显然只会往人多的地方走——不至于朱宽这会儿还有机会来找慕容宇华。
“破庙附近,除了往这边村庄的山路,还有别的路吗?”
这个问题朱宽未说,朱里倒先回答了“那座废弃的地藏菩萨庙附近,除了进山的路之外,还有一条就是往乱葬岗去的了。那也不像是能活人的地方吧?”
“庆平县周围的村庄大多都坐落在南边,地藏菩萨庙在北处,除非往回走,不然就是越走越偏。周姑娘,你到底想问什么?”
谷三听到这儿却收拾起了东西,没做回答,要往家里头走之前倒还是留下一句话“我不姓周,我叫谷三。您可别再弄错了。”
朱宽看她问完话之后就像是完事儿了,急急忙忙道“那这事儿你是管还是不管?”
“不管。”
“不管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谷三踏入门中,与慕容宇华招招手,示意他们回来。等慕容宇华和朱里一进家门,谷三直接就把门关上了,朱宽一个人站在外面,总有种叫着女人耍了一把的感觉。
他一副愤愤然的模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女人就是半点情面都不给他留。眼看这事儿算是黄了,老大哥正打算转头走呢,门却又打开了一条缝。
是小穗儿。
“伯伯,我姨说,您回去以后,当心点。”小丫头一把声音稚嫩的很,可说的话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她说您干了缺德事儿,许不得有死人半夜里来要你的命。”
朱宽听了这话,抬起手冲着门就骂“谷三,你这婆娘嘴可真够毒的!你——”
谷三在门后走过来,伸手捂住了小穗儿的耳朵,以免让她听见朱宽这骂人的言语“我不是咒骂你,我是跟你在说实话。”
“你别以为你杀的人比我少,这么讲,你也当心这群死人半夜找你寻仇要你的命!”
“如果是这样,我会再杀一次。”谷三说罢这话,将手从小穗儿的耳朵上抬开,将门又一次地关上了。
慕容宇华站在窗户旁望着朱宽一个人气冲冲地撞开院门走了出去,他十分不解地望向谷三“我以为你不至于讨厌他到让一个孩子说这种话去诅咒他。这件事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但你可能有所了解的部分吗?”
谷三拿着扫帚清理着门前零零碎碎的垃圾,朱里这会儿去厨房准备晚餐了,小穗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捧着慕容宇华先前给她画的小人书,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
见她没有回答,慕容宇华看起来似乎更忧心忡忡了,他试图吸引她注意力,毕竟先前这一两个月的生活,让他们的关系早就变得和谐且默契。
大部分情况下,慕容宇华都知道谷三不想回答就代表这件事他们已经没有谈话的必要了。可现在是更多人的性命摆在眼前,而且谷三显然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哪怕她看起来不想再谈,慕容宇华还是又叫了她一次“谷三?”
谷三原本就想保持安静,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耐不住慕容宇华靠近过来,伸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你就跟我谈谈吧……好吗?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和宽哥说那些话。”慕容宇华采取了他一贯的手段示弱,而这对于谷三来说,总是屡屡得逞。这一招慕容宇华与小穗儿在家里可以说用的是炉火纯青。
谷三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只是终于开口,先问道“你先告诉我,如果庆平县接下来真的可能面对比所谓‘军阀压迫’更严重的问题,你会去帮他们解决吗?”
慕容宇华一时间沉默了。这份沉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谷三把扫帚放去一边,拉开门将垃圾倒了出去,而后看向他,似乎就等待着他的答案。
慕容宇华终于还是回答了“如果事情真的非常严重,我不可能呆在这儿坐视不理。”
“哪怕你去了也没用呢?”
“我不相信去了会没用。总还是能做到些什么吧?”
谷三叹了口气,她毫不留情地感慨道“慕容宇华,你有些时候简直是把所有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全都集合在身上了。你对自己基本没有什么自知之明,但却有想帮助所有你看到的不公不正,所有的悲剧事件。”
不论是他的那些理论也好还是他曾经犯过的错也好,所有一切都证明了,慕容宇华身上几乎是有所有知识分子软弱妥协的通病,还有他们的理想主义,对未来和苦难总充满了不合时宜期待。
然而痛苦就是痛苦,苦难就是苦难。除此之外屁都不是。
不是什么新时代到来前必须经历的折磨,更不是什么黎明前的黑暗。折磨也好,黑暗也好,在谷三的认知当中,就仅仅只是其本身。
那么人们能从其中学到什么呢?以谷三来说,最应该学到的就是向这一切说“去他妈的”然后反抗,就是那么简单。
慕容宇华有些不明白,有关庆平县疫情的讨论,如何又牵扯到了他身上,他有些无辜,试图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做好每一件事。这不是什么英雄主义,只是正常的道德底线。”
“可你的道德底线有时候就是牺牲自己一切利益,去帮助别人换取生还希望。”谷三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这一套真是再来一遍,还是如此眼熟。你能不能深刻理解到一点所有人其实都是在为自己利益而战的,只有你,只有你像个傻子一样为的是自己心中的正义,为了所谓的‘仁义’,为了你口中‘大部分人的自由’。这些对那些想利用你的人来说没有意义。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了解呢?”
慕容宇华却说“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吗?而且我也根本不是你所说的那样正义,你说得对,我很蠢,有的时候像个傻子。我也会犯错,我也会因为某些错误决定,造成了更大的损失。这些我都知道,我也在为之忏悔。可至少我知道我坚持的事情不是错的。你跟我讲得这些我都明白,谷三。如果你想阻止我,没问题,可至少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