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叛军横于宫门外,气势如虹。铁骑声铮铮而来,只是听声音就知道,人已近了,就在门前。
乾宁宫内几乎都已经空了,皇帝高坐在堂中的椅子上,皇后带着凤冠,一身华服,对着镜子缓缓抿了抿红纸,镜中女子细心打扮过了,她转回身,披着金丝绣出九凤的鲜红色长裙一步步走到了她的皇帝身边。
“皇上。”
男人面如土色,神情颓然,一身龙袍可帝冠却已经歪斜了。皇后不急不慢地将他的帝冠扶正,握着他的手依偎在他身旁“你瞧,最后她们全都走了,只有臣妾还在,臣妾是你的皇后,不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
那一支箭从门外破空而来正好钉在大殿的廊柱上时,皇帝的身形明显微微一震。
皇后却视若无睹,坦然极了,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什么叛军攻城,国破家亡,那又如何呢?她不怕,她是一朝之后,母仪天下,怎可能就这点小事就跪下求饶?
皇后的手一点点抚上皇帝的面庞“皇上……我才是最爱你的人啊,你看那些人,谁不是大难临头便忙不迭逃走,只有我,我还陪在你身旁。我知道,你我是这天下之主,决不可叫那叛贼侮辱到你我半分。”
她虽然说着这话,可是身旁的男人却不为所动,连眼神都没有看向他。他脸色看来似乎已经被这骤然大变给吓怕了,毫无半点帝王姿态。他一双眼灰蒙蒙的,像是已经彻底绝望,什么帝王,什么九五之尊,在这一刻,他不过是个胆小又怯懦的凡人。当初大权在握,天下在手的时候,谁都惧他敬他,可这一切终究不是他自己争来的,若不是血缘使然,他压根就没有资格做这个皇帝。
皇后亲吻着他的面庞,而后端起手边的两杯鸩酒。
“当年臣妾嫁入王府,那一晚也是与你这样喝得合欢酒。现在想来,当日的景象我仍是历历在目。”她看着酒杯,眼中渐渐蕴起了水光,语气听来百感交集,“那时我年十六,嫁给你的时候,比如今宫里的贵人年纪还小。我原是连见都没有见过你,你掀起盖头时,是我见你的第一面。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就是属于你的了。”
她把酒交到皇帝手里。女人握着酒杯的双手沉稳无比,似乎早就对未来的命运没有半分畏惧了,可皇帝的手却在抖,颤抖之间,酒水甚至都有些溅了出来。皇后连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柔声安慰道“这酒我问过太医了,很快就会起效的,等叛军杀进来,你我早就已经魂归天外。皇上……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伤害到你。我们是大卫的皇帝和皇后,就是死,也会死的体面。”
“皇后,朕……”
“嘘,不用说,我都知道的。”她深情款款地望着他,一如当初年少时般憧憬,“你是皇帝,后宫的女人有那么多那么多,你的心当然不会只放在一个人身上。所以我已经不会再怨恨这事了,谁让本宫是皇后呢?我知道,不论你去谁那儿,你又宠幸了谁,本宫终究都是皇后,那个唯一有资格一直守在你身边的人,那个唯一能和你生同衾死同穴的女人。”
她这般动情,可偏偏说这些话的时候,门外镇安王的叫骂声也随之传入了。
“皇帝,出来吧!别再做这最后挣扎了。你这京城,本王都已经打下来了,你的皇宫,本王的军队都已经给你团团包围了!”那叛贼在外叫嚣着皇帝的本名,“秦镇!别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了,这皇帝你做到头了,该投降投降,老子不仅留你一条命,还给你个王爷当当!”
皇后愤然道“他也太过嚣张,皇上龙威尚在,岂容他如此轻蔑?他谋权篡位天理难容,如何还有胆量在那儿叫嚣?”
她骂过之后,又忙转回头握着酒“皇上,我决不可给他羞辱我们的机会。”
她将酒杯一点点靠近了唇边,满怀期许地望着他“你我喝了,这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她是柔声细语地呼唤着他,可男人眼中明显是退却了。明明在宫中那么久,见了那么多人,作为皇后,这些她早该看出来了,可惜,这种时候她不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一直以来都当做英雄一般放在心中敬仰的男人,竟也有朝一日会落荒而逃。
如同废物。
“皇上,喝了吧。”她有些心焦,又贴近了几分,“臣妾与您一同喝,喝了就好了。”
外头则是镇安王的喊声“出来吧秦镇,你才几岁?就想这么死了?你那群大臣们全都降了,你这也不算丢人,谁不想好好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秦镇!听你小叔叔我的这一句劝,出来吧!”
皇帝看着手里头的鸩酒,他的手抖得停不下来,即便有皇后牢牢握着也不起半份作用。皇后的呼唤贴近了他耳边传来,然而最终,他手中的酒还是坠落而下。
酒水一瞬是洒开了去,皇帝痛苦地伸手将皇后抱住了,他在她耳边只说了一句话“你想死,可朕还想活着啊!”
而后便朝着门那跑去。
只这一句,便将皇后原本所有还残存心中的骄傲与信念统统都击垮了,她的天踏了,她所爱的人最终给她的答案只有一个“逃”字。苟且偷生,还有什么帝王之相?皇后踉跄着站起了身,有些张皇失措地朝他追去,嘴中喃喃“皇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然而男人已经在门前站定了,双手就在那门上,随时准备着拉开投降。皇后一把扑了上来,抱住了他的腰身“您若开了门,投了降,就是彻底输了,皇上!您三思啊!”
皇帝稍稍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皇后,他轻抚着皇后的面庞,擦去了她的泪水,而后用力将她推开了“朕就算不降,天下也早就不在朕手中了!难道你要我在这儿等死吗?”
皇后眼睁睁就看着他将门拉开。她倒在地上,神情绝望地望着她爱了大半生的男人就这样跨过门槛走了出去。她为这个男人将青春耗尽,为了他不惜抛开道德、手染鲜血,为了他她整个家族都搭上了,甚至在她自己兄父牺牲前线时都觉得一切是值得的。
那是她爱的男人,这世上最伟大的男人,本应该值得她付出一切的男人。
而不是现在,现在这个懦弱、怕死、自私自利的混账。
冷宫之外的小山坡上,所有人屏息凝气地望着乾宁宫中的景象,在门大开那一刻,皇帝的女人们都不免嗤笑了起来。她们就冷眼看着皇帝一步步走了出来,而后摘去了自己顶上的帝冠,伸手丢去一旁。
“懦夫。”德妃骂道,“早知这样,我说不定在宫中都造反了。”
倒是谷三,顺着她这个话如同调侃般道“那可真是可惜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次要再遇上一个这样的皇帝估计可就难了。”
那镇安王看见皇帝都出来了,倒也很是轻蔑,他手里挥着刀朝皇帝道“你若是有几分骨气,那就不该出来。我到还敬你是个对手。可惜啊秦镇,你说说你,你这一走出来,对得起那些为你死去的前线兵,对的起战死沙场的老将们吗?”
秦镇却只是仰着头,露出他那一张苍白的脸“你说的,会给我留一条活路,让我活下去的。”
镇安王的刀锋轻轻滑过他的喉口,那男人冷笑着“你放心,我一贯是一诺千金。你愿意苟活,对我来说也是件好事。我这就不叫夺嫡,最多,只是逼宫。”
“好。”他看着眼前的小叔父,“这是你说的,一诺千金。”
镇安王收了刀,翻身下马,正想朝小皇帝走去,可却骤然停住了脚步。皇帝原丢了帝冠,浑身发抖地站在叛军面前,听着镇安王做出保证时,心底有什么东西也彻底荡然无存了,而后猛地感觉喉口一凉,一低头——是箭,方才由镇安王射入宫殿内的箭,直接贯穿了他的喉咙。
秦镇有些难以置信地朝后看去,身后,一身鲜艳华服的女人麻木着一双眉眼,在箭贯穿了他喉口之后,又用力一把拔了出来。血溅得她满脸,秦镇的身子如脱了线的风筝,歪歪斜斜朝一旁倒去,正好倒入了女人怀中。
濒死之际,他倒在她怀中,听她喃喃自语“我是这大卫朝的皇后……我的命,谁都决定不了……即便是皇帝,也不行。”
她低下头,带着血的嘴唇吻在了皇帝的唇边“皇上,说好你我生同衾死同穴,你怎能与叛军求饶呢?您是天下之主,如此宵小怎能在你面前造次?”
她冷笑着看向镇安王“你攻破了城门又如何?你攻入了宫中又如何?镇安王,你的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天下人都会耻笑你!本宫来世做幽魂也不会轻易的放过你!”
言毕,将那一箭穿过了自己的胸膛,怀抱着她心爱的人就这样共赴了黄泉。
镇安王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所发生的一切,他看着皇后那一身鲜红色的凤袍被血染得鲜艳,开口下令道“来人,给我厚葬庆恩皇后,她配得起这个名号。至于她怀中之人,烧了以后骨灰就地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