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马德里。
容琛是在夜里八点钟接到那个电话的。
下午结束完此行最后一场商务谈判,他放了下属们两天假期,自己则先行回了酒店。
酒店毗邻马德里最繁华的太阳门广场,从穹顶玻璃窗下一眼望出去,银雾色的月光下,远处是绵延数十里的霓虹灯影,鲜艳醒目的巨幅广告牌点缀于其间。似乎在夜间,更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热情与活力。
今晚是农历春节初七。
异国他乡的夜晚,他独自俯瞰陌生城市繁华的夜景,心里的空洞却无限放大蹂。
就在这一刻,忽然不可抑制地想听见她的声音。
一个月来,他克制住这个念头很多次,甚至当她打电话来时,都故意让谢宇来应付。
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上美好的事物从来不会太长久。
那天医院里,父亲对他说过的这番话还言犹在耳。
他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开始胆怯,开始动摇。
有些事一旦揭开谜底,他和她之间来之不易的感情会被彻底摧毁。
一个月来,他每天在这种相持不下的矛盾情绪里纠结。
情绪肆意蔓延,侵袭着四肢百骸,他如同站在悬崖边的人,与自己的理智与情感做着殊死搏斗,时刻处于矛盾中负隅顽抗。
仿佛是心灵感应一般,手机在这个时候骤然响起。
是一个来自本地的陌生座机号。
他的眉头皱起,接听,那边却长久无人说话。
“苏念?”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就是她。
果然,片刻后,那边终于开口:“嗯,是我。”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有惊恐,有忐忑,好像还有一点点激动。
他的心一紧,来不及细想她为什么会用马德里的座机号打电话给他,只是瞬间意识到她可能出事了,“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她沉默着,呼吸沉重,似在竭力压制情绪。
“说话,你出什么事了?”
“……”
他眉头皱得更紧:“说话!你别让我着急行不行?快说你在什么地方!”
她深吸口气,终于涩声开口:“……我在机场警察局,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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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倒霉。
一天前,她匆匆订好机票,经历近二十小时的飞行,终于来到马德里。
谁知刚走出机场就遭遇抢劫。
对方是两个人,先抢走她的钱包和手机,后来又得寸进尺来夺她随身小包。
里面都是护照和各种证件,她当然不肯给,那两个男人就凶神恶煞地抽出匕首恐吓。
推搡中,她手臂被划了一刀。
幸好有巡警经过,及时救下了她。
随后她被带到警局,处理好伤口,警察问她在马德里有无紧急联系人。
她不想给容琛添麻烦,但手机护照钱包都丢了,她在这里身无分文。
思来想去,只能硬着头皮报了容琛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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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琛是在半小时后赶来的。
警局光线昏暗的接待室,苏念已经录完口供,脸色仍还苍白着,仿佛刚从巨大的变故中回过神。
一个华裔女警正在对她低声交待什么,看到容琛来,女警就问:“这是你的朋友吗?”
苏念点头。
女警对容琛伸出大拇指:“你女朋友面对劫匪时很勇敢!”
容琛脸上没多少表情,很平静地对女警道了谢,然后一把握住苏念的手,将她一路带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警局大门,他的怒意就再也遏制不住。
站定脚步,回过头,沉声呵斥她:“谁让你跟劫匪反抗的?!”
苏念被他毫无预兆的怒火吓了一跳,抬眼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只得低声辩解:“护照身份证都在包里——”
“护照重要还是命重要?”他低吼着打断,疾言厉色道:“你知不知道西班牙持枪合法?那是劫匪,万一人家给你一枪怎么办?你长本事了?手无寸铁就敢跟劫匪较劲,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不是那种轻易喜怒形于色的人,可是此刻,他瞪着她,眼睛里全是直接又骇人的暴怒。
苏念从前就一直害怕他训人时的样子,现在被他一通训斥,脑中轰然骤响,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顾一切长途跋涉赶来这里,满心希冀不就是想见他一面么?
心中委屈、沮丧、难过、千里奔波的疲惫,遭遇抢劫的惊惧,种种情绪、感知蔓延上来……马德里干燥冷冽的夜风,吹在她脸上,像刀子一般。
这一路,她积攒了满腹想说给他听的心底话,到了此刻都尽数淹没回去。
“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见她
垂着头没反应,容琛加重语气。
“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她撑着旁边的路灯,才能勉强站稳。
他气得口不择言:“你是耳朵不好使还是听不懂人话?你以为我爱管你?没事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现在就订机票,明天一早你就给我回去!”
她一字字听着,别开脸,强自忍耐。
他很忙,是她的轻率和自以为是拖累了他,是她在给他添麻烦。
怎么办?她又蠢了一次。
“好吧,我知道我错了,决定来这里就是我最大的错。”肩膀微微发颤,她很平静地说:“对不起,今天给你添了麻烦,天一亮我就回去,对不起。”
她无比认真地再三道歉,说完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儿?”容琛追上前,忽然间心力交瘁,再找不到措辞来指责她。
“不用你管。”苏念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很轻。
他去拉住她。
她倔强,用力甩开他的手。
深夜的马路边,两人一阵推搡,互相较着劲。
旁边经过的路人,无不停下脚步,奇怪地看他俩一眼。
容琛终于无奈,刚刚是气糊涂了,才会那样训斥她。两手握住她纤细的肩膀,软下口气:“你钱包护照都丢了,还能去哪儿?”
苏念抬起头,看到他的眉宇隐匿在夜色中,却有另有一种强硬的姿态。
忽然间,她厌极了这张脸,让她牵挂了整整一个月的脸,患得患失了整整一个月的脸。
“放开我!”她试图挣脱。
可是两人力量悬殊太大,他的手臂仿佛铁钳一般,牢牢困住她。
她几乎崩溃,用尽全力不要命了似的挣扎。
容琛居然差点控制不住她:“你疯了么?你身无分文这么晚准备去哪儿?”
她反抗太久,简直快要虚脱:“我是疯了,疯得这么远来见你一面!在g市,你不想见我,你说要先分开一下!来这里,你还是马上赶我走,现在我就走还不行吗?”
月光照在她被寒风冻得僵冷的脸上,生出一种奇异的美。
她在他怀中忽然安静下来,仰起脸,定定看着他,有泪从她眼角扑簌滚落:“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我们之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以前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都不算数了?”
容琛唇线紧抿,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脸上,喉结微动,显然是极力压抑情绪。
苏念等了太久不见回应,心终于一分分沉了下去。
深吸一大口干冷的空气,她瞬间觉得整个人清醒了许多,“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你现在只需对我点一个头。我保证,以后我会和你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老死不相往来。”
他看着她脸上晶亮的泪,突然觉得,心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像无力,又像是解脱。
所有的迟疑和伪装在顷刻间悉数垮塌,理智再一次败给了情感。
那些不该有的奢望,再一次在风口里死灰复燃——
他胸膛起伏,猛地伸臂,将她用力按入怀中。
掌心压着她的后脑,将她满布泪水的脸压到自己心脏的位置。
深深吸着她发间的气息,他一字一顿沉声开口,仿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苏念,这是最后一次。是命运再次将你送回我身边,以后不管任何后果,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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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容琛又梦见那年墨尔本的事。
茫茫雪地里,他抱着她一路狂奔,那条路那样绝望而漫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她在他怀中,满身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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