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的心情很不好,这我们大家都可以理解。他已经三天没有化成人形过了,一直就那样静静躺在剑台上,连个屁都不放。我们众剑碍于他身上快要化成怨灵的浓重怨气,连麻将也不好意思打了,每天说话都小小声,日子过得十分压抑。我们大家私下里商量,应该想办法劝劝龙渊想开点才是,否则老这么下去连带着一屋子的剑都要抑郁了。
丹朱说龙渊这是典型的失恋综合症第三阶段症状。整个剑颓废抑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沉浸在伤痛里不可自拔。能治愈这毛病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看到现主人有多低调奢华有内涵,比他原主人好多少倍,逐渐的他也就会忘了那个将他送人的前主人了。虽然我们大家都很不希望主人“专宠”龙渊,但是值此非常时期也不得不牺牲一下。尤其是我,心里面对龙渊总是有点愧疚,毕竟原本希望他赶紧被带走而将邱暮雪引入蜀山的是我……
由于鬼车逃出镇命塔一事,诸多佛道门派都前来蜀山质问。什么东华派啦、茅山、桫椤精舍等等,大约有那么□□个门派,每派都派了一两个使者前来质询。蜀山受东华帝君之命镇守镇命塔数百年,手握玄武令,一直是众门派中的魁首,因此每三年的试剑大会(堪称修真版的奥运会)都在蜀山举行,使得蜀山每三年都能在旅游业上狠赚一笔。树大招风,很多门派看我们不爽很久了,可惜咱蜀山一直没什么槽点,所以他们有什么怨气也只好忍着。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蜀山出了这么大篓子,只怕那些表面上或忧心忡忡或义愤填膺的使者心里其实都乐开花了。不过到目前为止大家都只是打嘴炮,还没有到动手伤和气的地步,只是苦了主人和琅琊真人,每次都要硬着头皮被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各派使者质询。
但是我知道,总有那么一两个愣头青会得意忘形,跟我们主人动手。
这一天果然来了。听剑侍和悦说是茅山的使者率领众弟子在凌霄殿里大放厥词,说是蜀山连鬼车都看不住,不配掌管东华帝君御赐的、可以号令众修真门派的玄武令,强势要求掌教真人交出圣令。主人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只怕难以善了,于是另剑侍来取我去应战。
我跟剑侍和悦说:“那个……我今天大姨妈来不方便,你带龙渊去吧?”
和悦眉角抽搐了一下,“你是剑,而且还是雄剑,怎么会来大姨妈。”
我挑眉,“凭什么雌剑可以来雄剑不能来?你性别歧视啊?”
和悦非要来拿我,我就是呆在剑架上不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抬不动我,毕竟本神剑不想动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动窝地。时间紧迫,他总算放弃了,一边甩着差点扭伤的手一边瞪我,“你可别后悔啊!”一边去拿了龙渊。
龙渊虽然对我主动放弃跟主人并肩作战的机会显得有些愕然,但是剑侍拿起他时他既不反对也没表现出丝毫高兴。
目送着龙渊跟剑侍离开,我这心里又酸又涩,真的不是滋味……丹朱和破军也颇黯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各自回去发呆了。
大约三个时辰后主人才回来,除了衣服上有些灰尘外,看起来神清气爽,很小心地将龙渊放回剑台上,轻轻拍了拍剑身,低声说:“你今天做得很好。”
我听得心里这个酸……这滋味不论看主人带别的剑出去多少次,都是一样浓厚……
原以为主人就这样离开了,他却忽然走到我旁边,微微扬着眉头问,“我听和悦说你今天来大姨妈?”
我从剑身上探出头,讪笑两声,“那个……我这不是跟他开玩笑嘛?”
主人冷笑了一下就走了,笑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就是拒绝了主人你一次嘛……难道就许你不选我,不许我不选你啊……
但是回想他当时的眼神,怎么觉得我要倒霉了?
这件事后的小半年一切平安,各大门派找茬也找够了,加上逐渐进入冬季,从人到妖都懒洋洋的。冬日的大雪一下,便是一年过去了。众剑都在暖融融的剑阁里过了个年,丹朱从凌霄殿里偷来了年糕饺子等等贡品,我去流霜殿找殷扶疏帮忙偷了点梨花酒出来,大家吃吃喝喝,半夜的时候辟邪宫主还特意在流霜殿给主人弄了场烟花表演,主人就不客气地拉着我们一大群剑和他的弟子剑侍们坐在屋顶上看。
望着那升上半空在一瞬间绽放的烟花,又在下一朵的绚丽中寂然凋谢,我发现龙渊静默地微微仰起脸,那烟花的颜色在他坚毅的侧面上交迭幻化,冰冷的夜风扬起他泛着深蓝色的黑发,有种黯然的寂寥。
我坐在他旁边,大概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说了句,“在想邱暮霜吗?”
他微微垂下眼帘,并未回答。
我也看向烟花,微笑道,“其实这种事我也经历过。我甚至比你还惨,至少你的主人还跟你说了再见,将你托付给了另一位主人。我的前主人甚至都没有把我交给另一个主人,只是把我丢入北溟海里,任由一只大鲲将我叼走。我在海水里一呆就是五百年,周围除了那只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乱收集好看的东西的鲲鹏,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海水。”
我感觉到龙渊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似乎有一点点的讶然。
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潇洒帅气的剑也有过被人丢弃的时刻吧?
我长叹一声,“你知道海深处是什么样子吗?没有光,一点光也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黑暗中偶尔传来的呼啸声。我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存在,忘了自己还是一把剑,也忘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主人。再有灵性的剑没有了主人,也像没有了灵魂,动弹不得,只是废铁罢了。所以后来我被主人握在手里的时候,才终于知道自己还存在。”
龙渊问,“你恨你的第一个主人么?”
我苦笑,“他早就化作一赔黄土了。我还恨个什么劲儿啊。更何况,现在的主人跟别的人是不一样的。我很庆幸被他捡到。”
龙渊的声音有些飘渺,“你又如何知道盛文修跟别的人不一样呢。套用你的话,我们不过是武器而已。就算他再喜欢,要舍弃也不过就是一念之间。到时候,你又要如何自处呢?”
他的问话让我一愣。其实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尤其是近些年,主人越来越少带我出去了。如果有一天主人将我送给另一个人,我会如何自处呢?
过了大年,春日到来之时,便是试剑大会即将召开的时候了。
由于这次镇命塔的事故,蜀山的声望急剧下降,加上前些日子得罪了茅山,茅山便提出每年的试剑大会都在一个地方举行似乎不够公允,也该给众修真弟子游历其他名门风水的机会。于是试剑大会委员会便抽签决定,最后抽中了蓬莱岛上的东华派。
虽然不用当东道主,不过参加一下大会并且拿个头筹来彰显我们蜀山仍然是天下第一还是十分必要的。试剑大会的参赛规则是,每个门派选出五名代表,其中达到第四候晖阳境以上的上仙只能有两名。比试的内容包括御剑、武斗、丹药、阵法、占卜五项。每名代表只能参加一项,按照最后的总得分排名次。
主人作为蜀山除掌教真人外唯一的第五侯乾元境的上仙,而且剑法又堪称当世第一,自然是要首当其冲。肾虚虽然面壁思过了一阵子,不过这种需要人才的时刻,还是要他来用他那些药丸子来挣个头魁的。剩下的三个弟子人选自然是三位已经达到第三候腾云境的弟子翘楚。我们主人得大弟子桂生和二弟子段雅旭自然是要跟去的,掌教真人座下的大弟子蓝田也奉命出战。
而我们剑阁里也是摩拳擦掌,能争取到和主人一起出席试剑大会的机会几乎能决定你在剑阁中的老大位置。上一次被带去的就是丹朱,我已经连续九年没能跟着主人出战了,这次一定要胜利!
我特意飞去池子里把自己剑身洗了个干干净净,又在磨刀石上仔细磨了磨剑锋,剑穗已经脏了,我就干错把剑穗解了,弄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其他剑也都在做同样的准备,尤其是丹朱这个骚包竟然还找来几块红宝石镶嵌在自己剑柄上。龙渊倒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跟往常一样,躺在剑台上没有动作。
主人终于来了!我们一屋子亮闪闪的剑晃得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
主人摸着下巴,来回踱步,东摸摸西看看,选择恐惧症看来又犯了。众剑都急得不行,破军干脆探出头来表白,“主人,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主人笑笑,还是摇摇头。破军明显都快哭出来了……
主人走到丹朱面前,丹朱一个劲儿给主人抛媚眼,努力地散发剑尔蒙。但是主人还是走了过去。
我心里大笑不止,看来本神剑的第二春来了!我看着主人微笑着向我走来,眉目如画,气质如华,风威风拂起他鬓角的长发,连清风似乎都沾染了他身上的莲香。我的心跳加快,脸上发热,含情脉脉地迎接他的双手。
谁知道他在我跟前停都没停……
主人拿起了龙渊,微微瞥了我一眼,便出去了。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自己一口血就要喷出来了……
混蛋!为什么是龙渊啊!你知道龙渊仍然还惦记着他的前主人吗?!你确定龙渊会像我跟你那么心有灵犀,那么会帮你耍帅吗?!!!
主人这一定是在报复!报复我之前故意不跟他出战!!
众剑都在发出哀叹,只有我连哀叹都发不出来……这简直就是我一手造成的结果,若不是那次主人使龙渊使得顺手,他这次一定不敢贸然选择龙渊这把还未被完全驯服的剑。
我跟丹朱都愤愤不平。丹朱说龙源就是在扮猪吃老虎,表面上一副根本不在乎主人的样子,实际上找准了时机就使劲儿讨好主人。丹朱还把我大骂一顿,说我没脑子,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我竟然无法反驳……
想我当初竟然还怜悯龙渊……我是大煞笔吗……
心中萧瑟,间隔里一片伤春悲秋的惨景。我自然更加郁闷,于是入了夜,便飞离蜀山,来到流霜殿旁边那片梨树林。在林中那片空地上,殷扶疏仍然在那里锲而不舍地拼着拼图。我张开羽翼落下来,他一抬头,看到我,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现在这种时候,这个笑容还真治愈……
我一脸苦大仇深坐在石椅上,扒拉着那些纸屑,一句话也不说。殷扶疏眨巴着大眼睛看我,“黑羽哥哥,你怎么了?”
我闷头拼拼图,一句话也不想说。
殷扶疏用双手托着圆圆的笑脸,“是不是你家主人去参加试剑大会不带你,你不开心啦?”
我瞪眼,“你怎么会知道?!”
他无辜地一摊手,“我爹说的啊。你忘了我爹是寂玄真人控吗?你家主人干什么我爹都知道。”
他说的还颇得意,丝毫不觉得他爹这种跟踪行为有些变态……
我无精打采地趴在石桌上,长叹一声,“我们主人啊,大概已经不喜欢我了……”
殷扶疏歪着头看着我,忽然冲我摇了摇手指,“黑羽哥哥,你这样被动是不对的。”
“……什么不对?我还不够主动吗?”
殷扶疏正襟危坐,很严肃地看着我,“如果你主人不理你了,不带你出去了,你就去主动找他啊。成天蹲在那里自怨自艾,你家主人又不会知道。”
我震惊地看着这小屁孩,他小小年纪,怎么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不过……“我是剑唉,主人不带我我怎么出去?”
殷扶疏一副你好笨哎的表情,“他不带你你为什么不能出去?你又不是不会走路不会飞。都什么年代了,不要这么迂腐好不好?武器难道就不能有自己的主意吗?”
可是作为一个武器最重要的规矩就是要服从,因为一把不服从的武器,只会给主人带来危险。因此这是所有剑的常识,不要尝试违抗主人,否则总有一天你要么会害死主人,要么会被遗弃。
那一次为了帮龙渊走出前主人的阴影而违抗主人的命令,我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难道现在还要犯同样的错误吗?
见我不语,殷扶疏忽然说了句让我等等,就跑走了。不多时,他又跑回来了,抱了两小坛梨花酒来。
“酒能消愁,黑羽哥哥要不你就喝点吧。”他很乖巧地将一壶酒递给我。
这种时候,我就不客气了,一仰头咕噜咕噜将那散发着梨花清甜味道的酒液倒入喉咙里。他们流霜殿的梨花酒真的是一绝,甜而不腻,温润绵长,一喝就停不下来。我一气儿干了一壶,只觉得一团热流在腹中燃烧盘旋,眼前的世界也仿佛在一点一点改换颜色,绿的变成了蓝色,银月变成了橘红,星空时远时近,翻转不休。
我傻笑几声,将酒壶摔在地上,大骂道,“呸!不就是试剑大会么,谁稀罕去啊!”
殷扶疏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啊,很无聊的!”
我又拍开第二壶,咕噜喝了一大口,认真地看着殷扶疏红润的小脸,“你知道吗?老子可是跟了他五十多年的剑啊!打他还是个才到腾云境的毛头小子的时候老子就不离不弃,他现在居然喜新厌旧!那个龙渊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有七颗星星吗!!”
殷扶疏用力点头,“黑羽哥哥明明这么好看!摘了面具肯定更好看!“
我咕噜咕噜又喝了半瓶,一扯脸上的面具,躺在草丛上,脑子有些昏沉,眼皮有些沉重,“我这么帅,这么贴心……他凭什么不选我……”
隐约中眼前映入殷扶疏的脸,怎么有点邪魅,有点成熟,有点像辟邪宫主?看来我这是醉了啊……
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们剑不用睡觉,能借这个机会睡一觉也不错……如果醒来能看到主人就好了……
我就这样昏沉着醉倒在梨树林里,万万没想到醒来后竟然会发生那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