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在我四周的空气散发着温暖而干燥的馨香,周身仿佛被最轻薄的云雾托着,金黄的光线透过眼帘,在我的瞳仁上投下一片模糊的红光。一种奇妙的感觉如无声的藤蔓缠在我的四肢百骸中蔓延,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真实感,丝缎摩擦着皮肤冰凉柔滑的触感、清风拂过眉梢似有似无的战栗、散发着林木芬芳的香气顺着鼻腔流入身体。这压倒性的奇妙感觉将我从最深沉的睡眠中一点点拖曳出来。我想婴孩们一点一点离开母亲的子宫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恍如重生。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由古老的树枝编织而成的大床上。这是一间充满着自然气息的华美房间,墙壁上密布粗细不同的藤蔓,蔷薇花从头顶上垂挂下来。阳光从一扇琉璃窗透射进来,在地面上洒下幻彩纷呈的图案。
我迟疑了一下,缓缓坐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与平日不同的丝绸衣服,盖着刺绣着缠枝莲花的锦被。略微有些苍白的皮肤看上去跟往日有些不同,那种微妙的更为真实厚重的存在感,令我隐隐生出几分恐惧。
我的本体呢?
我的本体不在这里,而且……我竟然完全感觉不到本体的存在……
我猛地掀开被子下床,但是腿一软,竟然就这样摔倒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我诧异地看着我的双腿,仿佛它们并不属于我一样……
为何我的身体……给我感觉这么陌生?
我跌跌撞撞扶着那巨树的根部制成的圆桌站起来,期间碰倒了桌上的水罐花瓶,陶器碎裂的声音十分刺耳,令我有些晕眩。我扶着梳妆台站稳身体,铜镜里映出的明明是我自己的面容,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对劲……
整个人都不对劲……
暮然间,昏迷中一段占据了我梦境的漫长记忆闯入了我的脑海。我打了一个冷战,不祥的预感呼啸着向我袭来。我摇摇晃晃向大门走去,想要喊叫,但是喉咙干涩嘶哑,只能喊出连我自己都难以辨识的音符。
“有……有人吗……“
我的手刚刚碰到门扉,那扇门忽然向后打开了。我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中。
“鸦九……”
抬起头,看到的不是主人,而是殷扶疏关切的黑瞳。
我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主人……”为什么我没死?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主人呢?
殷扶疏忽然一把将我抱起,径直穿过房间,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床上。他低声说,“你的身体需要休息。其他的事,先不要多想。”
我仍然死死抓着他的袖子,用力咳嗽了一声,才用比较清楚的声音问,“不……告诉我……主人呢?”
他见我不肯放手,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坐在床榻边,用魔魅的眼瞳深深看入我的眼中。他握住我的手,低声说,“你的白泽之魂觉醒,盛文修用了转生术……你现在……已经不再是剑灵了。”
转生术……
熟悉的字眼……
乔嘉树曾说,他身边那条深爱着他,视他如生命的青蛇也用过这个法术换来他的死而复生。施术者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我想起来他传入我脑海中那漫长如一生的记忆,那是他对我的告别。他说他一直爱着我,即使他一直说不出口。
他还要我释怀,要我忘了他,代替他活下去……
心口一阵剧烈绞痛,我一俯身,呕出一口血来。在殷扶疏焦急的呼唤中,我再一次陷入昏迷。
这一切是噩梦,一定是的。只要我睡去,再醒来,一切就都变回原样了。
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再次醒来的时候,殷扶疏竟然还守在我身旁。他就趴在我脸颊边,身体靠着床榻,沉沉睡着。眼睛下又一片阴影,看起来略显憔悴。
窗外是浓浓的月光,化作一汪浅蓝色的水摇晃在空气里,就像那在深海中与我初遇的月光一样迷蒙圣洁。我伸手触摸那月光,仿佛是在触摸幻梦中我一次又一次呼唤的面容,可什么也抓不住。
“你醒了。”
我垂下头,殷扶疏有些紧张的望着我,“身体如何?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捂着胸口,皱眉道,“心口好疼……有没有什么办法停下来?”
他沉默了,坐在床上,轻轻环住我的身体。我身上控制不住的发抖,明明没有觉得冷,还是宛如被抛入极地寒冰中的稚儿一样战栗着。我问他,“主人可有尸体留下么?”
殷扶疏缓缓摇了下头,“转生术……是不可能有尸体留下的……”
“难道什么也不剩了么?”我茫然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他没有回答。
主人没有了。彻彻底底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我走到天涯海角,不管我穿越多少宇宙,都找不到他了。
那我为何还留在世上呢?
这个念头一来,就再也压制不住。这一次真的好痛啊,比五百年前那次还要痛,痛得我好像马上让一切停止。主人,为什么你不懂,我不怕死呢?
我怕的是被你留下啊……
看着我的样子,殷扶疏眼睛里也蓄上一层晶莹。他紧紧地揽着我的身体,低声在我耳边呢喃,“鸦九,不要想一些傻事……你的命是他给你的,他用自己的生命给了你世间唯一的结合了人和妖之能力的身体,你难道要白白丢掉吗?”
我身体震了一下,他的话令我愈发绝望,封死了我最后的退路,“可是我好难受……我不想这么难受……让它停止吧……求你了……”
他轻轻吻掉我脸上的眼泪,低声呢喃着,“你还有我啊鸦九……我不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曾经以为在深海中五百年枯寂的岁月是绝望,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明明身处最美丽梦幻的森林中,身上包裹着最奢华的服饰,被美丽的辟邪宫主小心翼翼照料着,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感受不到阳光照射在脸上的温度,感受不到花香弥漫的气味,感受不到和风温柔的吹拂,吃到嘴里的佳肴宛如纸屑般没有味道,每日里都在望着虚空发呆,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不知道明天为什么还要来临。
新的属于人类和妖混血的身体令我很不适应,我从未有饥饿的感觉,也不懂什么叫口渴,更不懂什么叫寒冷,不懂什么叫酷热,不懂那些陌生的知觉。这一切都让我无所适从,让我觉得无法理解,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生存着。
我的身体没有好转,反而一天天衰弱。镜中的脸一天天消瘦枯萎,一点血色也没有。殷扶疏用尽了各种办法,甚至请来了邶阳,不断往我嘴里灌奇苦无比的药。我能感觉到自己新生的身体正在分崩离析,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去改变什么。
所有人都死了,主人也死了,我也不再是剑灵了。这样的我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要怎样活下去?
邶阳向殷扶疏摇摇头,两个人在屋外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兴趣听,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然后殷扶疏忽然冲进屋里,一把抓着我的领子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原本魅色横生的双眼却燃烧着烈烈怒火,似要将我吞噬。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软弱的人!没有盛文修你就活不下去了么!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显示你的痴情,盛文修就会感到高兴么?!你以为他看到你这样浪费他给你的生机他会开心?!三个月了,三个月你从来没有努力过,没有尝试过活下来!以前那个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的鸦九哪去了!!!”
我木然地看着他,费力地理解着他的话。我感到浓浓的歉意,他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我却还是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啊……现在的我像是断了根的树,就算想要活下去,也不知道要如何办到啊。
我茫然地回答,“对不起……对不起……”
他眼中流出泪来,但是却狠狠咬牙道,“你等着,我不会让你死的!决不让你再次离开我!”
他把我推回床上,急匆匆离去了。过了一刻,他怒气冲冲推开房门大步走来,一把抓起我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我手心。
我愣愣地看着掌中那串绿檀念珠,除了三个珠子外,其余珠子都散发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托在手上,一种轻灵如迷梦般的光河从掌中流动着,渗入血脉,明明轻如鸿毛,却感觉那样沉重。
“檀那念珠……”我困惑地抬头,看着殷扶疏黑暗如寰宇的眼睛。
“原本,我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串念珠还在……因为我知道留着它只会不断重复错误……”他缓缓闭上眼睛,不情愿地说,“白泽已经复活了。”
并不意外的新闻。
然而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地将那串念珠凑到眼前。
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一粒粒散发着命魂光芒的珠子,停留在最后一颗上……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就像是无边无尽的噩梦,又像是迷雾散尽后的天堂!
“这……这是……”
殷扶疏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找到你的时候,这念珠就在你身边。当时我便发现它似乎也吸取了盛文修的命魂,大概是在他施展转生术的时候恰好沾到了他的心血吧……”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找到白泽我不是就能复活他了?
不只是他……还有肾虚、琅琊真人、掌教……
我猛地站起来,头却一晕,险些再次跌回床上。殷扶疏连忙扶住我,容色间却有几分不安和忧伤,“你不要激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白泽可以通过一条命魂,将人的三魂重新聚合、重塑身体的事,是真的吗?”
他怜惜地轻抚我的脸颊,“是真的……”
“可是我在你的记忆中看到的,你不是说他并没有做到么?”
“原本是不可能。巫族中唯一能令死人复活的禁术是转生术,但是需要以施术人的生命为代价,并且必须在被施术人死亡的瞬间开始施咒。但是白泽通过研究自身的不死之力,结合转生术的咒文,找到了一个可以在只有命魂的情况下复活死者的办法。”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用这个办法复活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