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心底里,徐会昌是乐于就任南陵县长的。自古士农工商排列,商在最后,如今能有机会过把官瘾,他何乐而不为,更何况,他本就认为南陵县长的位置就该由他坐着,前任叶县长上任不到一年就灰溜溜的卸任,与他明里暗里排挤作对不无干系。
心里虽恨不得马上喊愿意走马上任,可徐会昌不得不谦让一番,中国人讲究一个让字,如旧时皇帝登基就位般,总是要让上几回,他嘴里一再谦辞:鄙人才疏学浅,难堪重任,请各位还是另谋他人。
众人一听这话,就得说:您要是才疏学浅,我们岂不是愚笨的大老粗么,这个位置非您做不行,别人要做,我们一百个不愿意。
如此退让几次,徐会昌也就半推半让了,他皱起眉头沉吟半响,就是不回话。
见徐会昌迟迟不作答复,众人面红耳赤的上前,方头肥面,戴着瓜皮帽子砻坊老板刘万财抱拳作揖,面色沉重的劝进道:“徐老爷,这南陵县长非您做不可,如今土匪围城,百姓惶恐,商业凋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不为别的,只当您怜悯二十万南陵百姓,请就任县长吧。”
“徐老爷,只要您当县长,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绝无二话。”
“会昌兄,别犹豫了。”
“……”
南陵豪绅们简直就要声泪俱下,纷纭说道。
徐会昌心中得意,可面上一片沉重,眼中犹豫、踌躇、恼怒等神情复杂,他叹了一声道:“诸位这是要害我,县长之职历来是镇守府委任,哪有私下推举的道理。”
“非也。”
毛巾厂老板史才良正色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土匪兵临城下,县长空缺、保安团又弃城而逃,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让您担任县长是本县全体乡绅的意见,若是以后政府怪罪下来,我史某人愿意担责。”
“好。”
“史老板真豪杰也。”
“我黄某人也愿担责,徐老板请就任吧。”
南陵豪绅们七嘴八舌的表态。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会昌也不再客气了,他缓缓站起,面朝众人拱手道:“承蒙诸位看得起,我就暂时担任南陵县长,等什么时候信任县长到任了,我就还回家做我的生意。”
众人哪有不应,县长这位置谁做与他们其实并无多少关系,如今一起来求徐会昌做县长也是无奈之举,南陵城外彭屠子叫嚣着要抢光南陵,他们势单力薄,只能请南陵县头号豪强大户徐会昌为县长,对抗土匪。
推举徐会昌为县长后,众人松了口气,原本忧愁的神情放松,笑逐颜开中,众人七嘴八舌的恭维着徐会昌。
徐会昌面上含笑,不住的点头,眉眼间的得意掩饰不住。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跑进来,在徐会昌耳畔低语了几句。
徐会昌皱了皱眉,脸上阴沉下来。
“会昌兄,发生何事了?”
刘万财早在管家进来的时候就关注着,他瞧见徐会昌面色变化,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徐会昌眼睛微眯,笑了笑道:“没事。”
话说是没事,可刘万财从他眼中扫到了一丝阴翳。
众人还在说笑,徐会昌长身而起,轻咳一声道:“诸位请听我讲。”
众人连忙住嘴,仰头瞧着他。
徐会昌目光锐利的环视众人,忽的展颜笑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咱们南陵新县长到了。”
底下人一下愣住了,这才刚刚选出县长,新县长不早不迟的就到了,真是巧了去。众人一下子静悄悄的,都眼巴巴看着徐会昌的脸色,新县长什么的他们指望不上,打土匪还得靠徐老爷。
徐会昌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暗自冷笑,你县长来了又如何,没有底下这一群南陵大户出钱出力,不过是一个空壳罢了。
徐会昌面色含笑,似是没有为这个突然的消息影响心情,他大声道:“今天诸位都不要走了,我在家设宴,款待大家伙。”
众人自然满口应下,可他们心中知道,徐老爷与新县长的较量刚刚开始。
……
徐景玉带着卫兵在南陵城中左一家右一户的拜访,县公署的小吏都在,唯独各佐官不在家中,经打听得知都去了徐老爷家。
“得。”
徐景玉一拍额头,对身后跟着的卫兵班长道:“这位兄弟,城里的大户咱们也不要找了,八成去了徐老爷家。”
卫兵班长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听了之后干脆道:“徐秘书,我只知道长官下了命令,咱们就要完成。”
徐景玉无奈道:“那咱们也去徐府吧。”
徐府坐落在东街上,这里是商业最为繁华的地方,尽管外面疯传土匪要打进城了,可街面上的店铺还都营着业。
一路沿街走来,徐景玉忍不住的叹息道:“南陵乃鱼米之乡,若是县长能与徐老爷联手,南陵百姓就有福了。”
跟在后面的卫兵班长心中不以为然,这也是团长手下没兵,哪怕手下有一个营的兵力,什么彭屠子、徐老爷,都得靠边站。
一行人来到徐府,府门敞开着,两边跨立着十数个穿着黑色衫裤的彪形大汉,大汉们腰带一水的别着烤蓝崭新的盒子炮,威风凛凛。
徐景玉上前,正跨上门庭往里走,守在门口的汉子齐刷刷的盯了过来,直把他看得发毛,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豹眼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道:“干什么的,看不见这是什么地方吗?”
徐景玉拱手道:“在下县长秘书徐景玉,奉本县李县长之命,前来拜会徐老爷。”
领头的汉子根本无视徐景玉身后跟着的卫兵,皮笑肉不笑道:“不巧的很,我家老爷今日不会客。”
徐景玉道:“既是不会客,还请烦劳通告一声,县警察署薛署长、财税署刘署长,县长大人召见他们开会,不得有误。”
领头的汉子冷笑几声道:“薛署长、刘署长被我家老爷留下吃饭,有什么会等以后再开吧。”
徐景玉皱了皱眉,和气道:“这位小哥,县长开会可怠慢不得,你还是去通报一声吧。”
“县长怠慢不得,我家老爷就能怠慢得了么?”
领头的汉子忽的变了脸,他指着徐景玉的鼻子骂道:“徐家老六,你算什么东西,今天跑老子跟前人五人六了,滚。”
说着,他不轻不重地推了徐景玉一把,徐景玉身子本就瘦弱,当下腿脚一软,惊叫着向后倒去。
不过他并未倒地,身后的卫兵班长扶住了他,徐景玉面色羞愧道:“有辱使命,惭愧,惭愧。”
卫兵班长面上一寒,他冷冷的盯着领头的汉子,缓缓道:“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对政府官员动手。”
领头汉子抱着手臂,斜眼看着卫兵班长,冷道:“政府官员?给他脸叫他一声徐秘书,不给他脸,叫他徐老六都客气。”
卫兵班长向前跨了一步,挂在脖子上的汤普森枪口对着徐家守门的汉子,冷道:“你他娘再说一句。”
领头汉子阴沉着脸,棱着眼珠子道:“你以为老子是被人吓大的。”
随着他的话音,在他身后的十几个汉子纷纷拔枪围了过来,他们眼中的寒光闪烁,一看就知道是硬茬。
卫兵班长笑了,指着汉子们手里的手枪道:“你吓我。”
“当兵的,别那么狂。”
领头汉子手臂拍上卫兵班长的肩膀,充满威胁口气的说道。
卫兵班长面上盈着笑,用粤语说道:“我去你老母。”
伴着话音,他右手猛地抓住领头汉子的手臂,手腕用力反方向一拧,就听到一声骨头咔嚓声,将领头汉子的手臂卸了下来。
“操。”
领头汉子惨叫一声,另一只手缩回腰间就要拔枪。
卫兵班长动作比他更快,肩膀一晃间,手中汤普森枪口猛地戳了出去,顶在了领头汉子的嘴巴里。
“别动。”
卫兵班长眼中寒光闪烁,冷冷道。
其他的汉子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盒子炮的击锤闭着,还没等他们举起枪,就听一连串‘哗啦’一阵急促的拉枪栓声,跟在卫兵队长身后的五名卫兵已经端着汤普森对准了他们。
浓重的杀气从卫兵身上散出,到底是当兵的人,虽然人数少,可真到了真枪真弹对着干的时候,一下子就把徐家养的保镖护院给制住,他们眼瞅着面前黑洞洞的冲锋枪枪口,动作止在当空,一动都不敢动。
“含着,敢动一下,当心你的脑袋。“
卫兵班长阴森道。
“哎呦喂,葛班长,千万不要开枪。”
徐景玉惊叫着,双方从说话到动手仅用了眨眼的时间,等他回过神来,就看到眼前卫兵班长用枪指着徐家的护院。
卫兵班长没有回话,喊了声:“把枪给我下了。”
其中一个卫兵冲了上去把徐家护院汉子的盒子炮都夺了下来,手中拿不下就扒了一个汉子的衣衫,十多把枪兜了起来。
“走,带我进去。”
卫兵班长往里走着,嘴里含着枪口的汉子额头上的青筋猛跳着,怪怪的跟着走了进去。
“走吧,徐秘书。”
卫兵班长走了一阵见徐景玉还愣在门口,便叫了一声。
徐景玉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道:“葛班长,你可是闯了大祸了。”
卫兵班长笑了笑,跟着前头带路的汉子往里走。
……
徐家正堂客厅中,数桌宴席正开着,众人分宾主落座,丫鬟们一个个端着酒菜上了桌,给众人满上酒后,徐会昌从主位上站起身子,手中拿着一个青花酒杯,遥敬众人道:“徐某略备薄酒,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老兄弟不要见怪。’
众人连忙道:“哪里哪里。”
徐会昌仰脖喝下这杯酒后,面上稍红,他叹了一声道:“老兄们今日举我为县长,虽然不成,可徐某人铭记在心。”
众人也都叹着,有人借着酒意就骂了:“他妈的,早不来玩不来,徐老爷你不需发话,我们定当不去搭理他,瞧他一个人能在南陵翻起什么浪,早晚还的滚蛋。”
“正是,让他和姓叶的一样,乖乖的滚蛋。”
警察署长薛坡拍着胸脯道:“徐老爷放心,没您点头,他一个警察都调不动。”
财税署长刘文清扶了扶眼镜,悠悠道:“一个大子都用不了。”
南陵远明电灯有限公司经理何子健冷笑着道:“徐老爷一句话,县衙从此之后就不通电了。”
“我发动粮行不卖给县公署粮食。”
“……”
众人喧嚷着表态,徐会昌连连点头,心里头很受用,这南陵的天还是自己说了算嘛。
众人觥筹交错,等喝了一阵子,刘万财起身敬了徐会昌一杯酒,趁机问道:“徐老爷,你瞧着咱们该怎么应对土匪呢,后天就是土匪给的最后期限,我们心里都没底。”
徐会昌手里把玩着酒杯,目光闪烁着道:“刘老板,你先坐下。”
刘万财闻言坐下,徐会昌环视众人,不经不慢道:“彭屠子盯上咱们南陵,为的是洋学生,我来问问诸位的意见,交出女学生可换来南陵平安,大家干不干。”
“不干。”
在座的多位老板都拍桌骂道:“彭屠子是什么东西,还想娶学堂里面的学生,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说这种话的是家中有女儿在学堂中求学的老板,他们是坚定的不同意交人。而没有女儿在学堂里的人也不愿意交人,这是让百姓戳脊梁骨的事情,他们虽不想与彭家寨土匪起冲突,可这种得罪乡邻的事情也不敢做。
徐会昌把众人的话听到耳朵里,他伸手向下按了按,众人慢慢静了下来。
徐会昌道:“既然不交人,咱们就组建新的保安团,由商会出钱出粮,先招募一千人,枪支弹药我想办法从水路运进来。”
众人点点头,都说可行,说到这里就到了认捐的时候,有钱出钱有人出人。
“我捐粮食一百旦。”
刘万财抢先说道,他的一个闺女和侄女都在女校上学,现在土匪打起了闺女的注意,他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徐会昌笑容满面,伸出五指道:“折算成大洋,就算刘老板捐一千二百块。”
布坊老板道:“我为一千保安团每人做两套军装。”
徐会昌道:“算大洋一千块。”
“我出庄丁三十。”
“我出布鞋五百双。”
“……”
众人七嘴八舌,仅在饭桌上就应下了粮食五百旦,军服三千身,布鞋一千三百双,庄丁七百人,骡马上百匹,另有大洋八千块以作抗匪购买枪支弹药之用。
等众人捐完,徐会昌环视众人,铿锵有力的说道:“我捐大洋五千,庄丁护院四百。”
“徐老爷威武。”
“会昌兄好大的手笔。”
“徐老爷不愧是南陵首富。”
众人交口称赞着,徐会昌连连摆手,面上挂着淡淡的笑,自己捐出这么多可不是充冤大头,而是有另一层打算,此次抗匪组建保安团,谁出力最多,无疑保安团就控制在谁的手中,一千人的保安团自己出四百人,不怕以后保安团不听自己的话。
众人不清楚徐会昌心中的小九九,既然商定好如何抗匪,众人松了口气,宴会上的气氛再次热闹起来,众人轮番向徐会昌敬酒,徐会昌来者不拒,一轮下来,饮下了十多杯酒,面上绯红起来,可精神头却越来越盛。
刘万财面带笑容的站起身子,向左右老板环圈作揖道:“诸位,人无头不立,如今咱们组建保安团,没有个领头的可不行,我提议徐老爷做咱们保安团团长,大家说怎么样?”
此话一出,宴席上本来醉醺醺的豪绅大户都酒醒了,他们也都知道这年月谁掌了枪杆子谁说了算,众人心中都犹豫着,没有答话。
徐会昌目中精光闪烁,扫了一圈众人,被他看过的人都感觉到了目光中的锐利,他们不敢再想,连忙道:“刘老板提议的正是我们想的。”
“徐老爷做保安团长,再合适不过。”
众人见风使舵,立马满口称是。
徐会昌乘着酒劲,此时他不再客气,而是站起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眼睛明亮锐利,笑声洪亮道:“恭敬不如从命。”
话音未落,只听从宴厅外面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粗胖的管家匆匆的奔进来,失声喊道:“老爷,县公署徐秘书带人闯了进来。”
徐会昌大怒道:“反了,反了,连我府上都敢硬闯,给我把护院都叫出来。”
宴席上的其他人目光纷繁,相熟的人互相交换着眼色,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