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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旧世梦里,我大概是一个没点志气的书郎。来三钱热酒,便醺醉地踉跄不已。那日里,先生催我去匠人坊取剑,半途间免不得小酌几口,晨露尚起,薄雾未散,我在那桥上走过。
那舫里的女子尚是天仙,拨开玉帘,恰是娇羞的半遮半掩,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好像在说些什么,一旁的男人锦衣华服,好是气派,就看他从头上取下簪子,剪下一段。
我像是看得出了神,磕绊一分,却因此摔下了桥,丢了性命。
我只听得一声:“有刺客。”便头昏目转起来,最后一眼,最后一眼,是那姑娘惊慌的模样和地上躺着的一具无头的尸体。
我好后悔。
我好后悔让那姑娘皱起了眉头,好后悔让她的容颜里沾染了几点不该留有的惶恐。
我立誓定要对那女子说声对不住。
于是我便化作这剪金桥魂,在这桥下,等下了千载悠悠。
我定要,对那女子说声对不住。
看那桥头,又走来了一个人。
“下面去哪儿。”她依如从前撑着猩红的油纸伞,纵是这明媚的暖阳天也不例外。
“你到底为什么还跟着我。”我没有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一方面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她没说话我也知道她不会回答。
2、
立了秋的天,燥热的不比盛夏弱上几许。离了九图至今,已是好些日子,荡过好多镇子,一路向南,走走停停,骄花落下已入秋,眼下的地方却仍是翠意盎然,绿得深沉。
挑夫也好,士官也罢,官商文人士大夫,脚下这条满是斑驳的青石路,走过了多少人;神仙也好,凡夫也罢,帝王将相青楼女,高低贵贱在这条路看来,谁都是一样。
说不定就眼前这座破不起眼的石拱桥,多少春秋前的某某日,还有幸临来了君王于此,游城玩水,倚桥而憩。指不定又有多么厚重来头。
这么一想,我唐某人竟也有幸能走昔日君王走过的路,妙哉妙哉,悠悠然自得起来,吸一口破烟草,吐出了白云尘世。
“读十年圣贤书,偏偏毫不知自律,没半分读书人的样子,竟然也吐纳起了这般祸害人的玩意儿。”枯骨女斜着眼角看着我,嘴里满是戏谑。“之前见你至少还有个正经模样,吴老头为老不尊,偏偏好得不教,尽教差的。想你竟也是黑白不分,好坏不辨。”
枯骨女平时说话甚少,倘若连绵多句不止,好比现在,定是心有十足不满。
我倒也不在乎,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人间乐于我,有三分可得便不愿拉下一分:“老头临走时就送我这一杆破烟枪,说我倘若可以继续往南走,必定用得到。果不其然,这白云城的烟草,当真是世间之绝佳。”
“当真是蒙人之眼的白云城,好一个祸害人间的白云城。”枯骨女连着嘲笑道,转而又别过头:“那老头当真只予你这一杆烟枪?”
“咳咳。”我不禁想起了当时和香寒分别的场景,老头子挤眉弄眼,一会蹿到我跟前一会跳到我身后,时不时地比划,猛一惊地拍我后背,活脱脱地像个刚被放出来的猴子。到最后塞给我这么一杆破烟枪,一脸你会懂得的神态。当然除了盘缠和烟枪,老头子还算情谊,赠了我两道符箓,这事定然不能让枯骨女知道:“还有几些碎银子,好了好了,我们先找个酒家,填饱肚子。“
枯骨女并没有理我,我抬头望去,还在我发呆的时候她同样也是在我跟前愣了神,就那样一动不动的望着远处。
只有风在吹,吹动路边依依青草翠木,吹起绿水三四点斑斓,吹醒岁月青葱的歌和舞,还有万般绿中的那点猩红。
她的裙,她的伞,她的唇。
森罗世界的种种绿意,只为了让她的猩红点醒。
“你先去吧,这白云城,除了烟酒想罢也没什么值得让人欢喜地了,碰巧烟酒我都不爱,唯有故人还算值得我去访上一访。”她说完便也不在管我,飘然独自而去。
她就这样走了,去寻她的故人。
我心里却不知怎么得有一些不是滋味。大概是在庆幸她的离开,可以不用让我觉得有什么束缚,这般想到,我大步向酒家而去。
白云城中最大也最为出名的酒家当属眼前这西子楼,遥想当初我还身居庙堂就已有所耳闻,原本相邀故人倘若有幸,必当来此西子楼一聚。谁又能想到,这番于此,竟也是落了这般田地,人还是那个人,却已然不在其位。
不过世事无常,倘若我没被罢官,还不知何时才能游上这一遭。命里常有或无,有时候过程意外了些,结局到反而溺在情理之中了。
西子楼人声鼎沸,排场不小。掌柜吴福里为人精明不失豪爽,善待客为人之道。西子楼从祖上一路传下来,到了他这一辈,其声势犹有过之。坊间相传他为了让家业能在白云城站稳,便把自己的亲妹妹五花大绑送给白云城主作妾。当然也有说是她妹妹与城主两情相悦、情投意合,甘愿嫁到白家作妾。这都是乡里胡话,到底怎么个样子,谁也说不清。
店小二招待相当周全,我刚一脚踏进门就被热情地引到靠近戏台子的桌上坐下,还递了一块湿布让我擦汗净手。点了些许酒水,两三烟草,小酌起来。
这西子楼上下两层,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周边环绕了几十张桌子,二楼戏台正前方还有雅座,定然是达官贵人赏戏的专座。一上一下,满打满算,这酒家能容下数百口人。
平日里酒家来客一般以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的外乡人居多,一是久闻西子楼大名,尝尝这边的西子酒。二来白云城本就是个四季如春的闲居圣地,相传千百年前的君王常游船于此,就因看重这边是灵福之地。
“各位客官,无论您是江湖好汉,还是文人雅客,今儿个权且听我说说,咱么白云城中西子楼,西子楼里西子酒。抿一口,天降琼浆入舌喉;再一口,人间烦恼皆无忧;方知不够,醉生梦死鱼肉里,请君消解白日愁……客官们可知这西子酒何能有如此醇香芬芳,为何天下山川水,都比不得白云城的三口西子井?”
戏台正中的说书客拍下惊堂木,嘴里涛涛,酒也涛涛。给外乡人说起了白云城志。
“西子酒入喉,恍如混着倾城女子口中津液的芬甜,温润柔雅,清甜不腻……”
好个说书客,竟是讲起了这般黄口,惹得满堂痴汉大笑,妙女子掩面遮羞。
“西子酒能够有如今这般盛名,关键在于酿酒的源泉,这用于酿酒的水,全赖是白云城的三口西子井。这三口西子井常年活水,千百年来不曾干涸,取之不尽用之无竭。关于这三口西子井自有来历,客官且莫放下杯中物,慢慢听我道来。”
说得有趣,听得有劲。
“相传当年吴王有两欢喜,一是白云城的春风若梦仙灵境,二便是怀中的天仙美人西子。所以吴王盛世,便常常带着西子共舟嬉游白云城,西子本非吴地人,虽嫁作君王妻,岁月长久,也免不得思怀故乡,年头越久,思念之情越重,却又不好同人倾诉。终于有一次,吴王携西子游城,夜深待吴王睡去,西子便扶井而哭,望着井中的明月泣不成声,仿佛要将心中的苦怨全部诉出却又偏偏无一语而言。”说书客说到这般,也同样掩面作哭状,只可惜他哭的太丑。
近水尚不可得月,尚是西子也明白如此。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西子扶井痛哭而涕,就不能自已,一直哭道双目红肿,再挤不出半点泪水,而之前落下的泪珠,便全全然掉进了这口井里。后来有个乡人取水,便发现这井中之水同其他不同,天然一股清甜味,彷如甘霖。有人说,是上天被西子的真情而感动,化了这一渊神水。西子一哭为乡愁。“
有点意思。
“后来吴王出征,守土复开疆。西子夜有所梦,梦中吴王被人斩首于马下。西子恍然若失,一人踉跄蹒跚到井边大哭,宫人来劝也不止,一直到哭不动,西子便高歌凯旋,祈福吴王胜战归来,一直唱到歌声嘶哑。那么客官们,西子二哭是为谁?”
“吴王!“底下看客无不为西子动容。
当然也有人不服的:”这他娘也太扯了吧,一娘么干嘛没事老跑到井边上哭。一哭就是一口神水,那她咋地不多哭几次。”不用看也知道是个大老粗在嚷嚷。
“客官您有所不知,能让上仙感动地自然是最真最深最最诚挚的情,哪能是说哭就哭地出来的,二来,井中月,不用解释客官也知道有何寓意。”
“那你不是说这白云城有三口子井吗,这第三口井,又是为谁哭?”
3、
“诶,这……”说书客似是欲言又止,半响不发一言,直到酒客大呼,才堪堪叙道:“这第三哭为谁嘛,说不清楚,老祖宗传下来也没有详说,多得是以讹传讹,不可信其一,不可信其一……”
“嘿,当真有这么神秘,好个说书人,既然你不说,我们也不为难你,还有别的没,一起说来给兄弟们乐呵乐呵!”台下之人一阵挤眉弄眼。
“好,这位客官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让我等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上回说倒……“
说书客又开始以黄口作引,说上三五句胡话,劝个四五几杯老酒,脸上乐呵地起了褶子。
我已无心细听,心里只念着枯骨女去了何处,又会了何等老友。
眼看天色渐暗,这酒肉再好,也抵不得一宿良宵。
我竟是有了这一丝想她的念头,这些时日来我偏偏都想着怎样让她离开。我一定是喝醉了。谁说西子酒不醉人。
“这位客官,一看您就是外乡人,西子酒配牛肉,这般吃法可不对。”眼前这男人穿着一身道袍,虽不至于华贵,倒也显得清爽,可瞧他这模样,更像是观里偷跑出来的小道士,他边说着,边把我桌上的牛肉挪走:“而且您这西子酒的喝法也没喝到精髓里去。“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幅画,这画有点眼熟,只听他继续说道:“看客官就是个懂行的人,这幅画可是我观里的宝贝。”说到这,他似乎是终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哦对了,贫道青云观观主清风道长。”
呵,三清也好青云也罢,这帮道士取名字总离不得一个清字,眼下这位倒好,一个没拉下,天底下当真不知有多少个清风道长。
”道长年纪轻轻就是一观之主,当真有为,不知找我何事。“
”不敢当不敢当,实不相瞒,贫道虽为一观之主,也有难言之隐。观中道众有难,奈何在下平日两袖清风,钱财一物实不看重。而今钱到用时方恨少,但我毕竟仁义无双,迫不得已,只好将观中收藏宝画拿来变卖。客官您且看,这幅画,是当今唐举人的亲迹……”
话说到这,我差些就将口中的酒喷出。
“客官您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道长继续。”
“好。当年唐举人亲临在下的道观,受三清感化,特赠给道观这一幅山水,留作纪念。“
我可不曾记得有这样一回事。
“今天我见客官有缘,便希望能低价售于客官,以换取些许银两以解燃眉之急啊。”
眼前这画,当真有我三分笔法。只可惜笔不是我常用的笔,墨也不是我作画的墨,但用来欺诈外行,恐怕也是足以。临摹者有几分本事,却又偏偏心术不正。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是我不感兴趣:“喔,客官如果不喜山水,贫道还有别的宝贝。”说完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幅画,要比先前神秘的多。
他朝我会心一笑:“不知客官对这幅画可否有兴趣。”
这分明就是幅春宫图。倒比先前那山水更得真传,但还是比我画得稍许差了些。
“这可是唐举人的真迹啊。客官是否考虑一下。”
“道长这画,可并没有那么白。”
世人道我唐某人画春宫重在三白,我这般一说,他便至少也知晓我为同道中人。
方且知趣,悻悻离开。
道人虽走,我也是没了酒兴,堪堪饮下两口,结账离去。找了一家客房下榻,临睡前,还想着枯骨女到底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