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苏西航拧了一下眉头,低声压出一个字。
我这才把目光移下去,他的一只手此时正死死地抵压在右腹上。疯狂的血流沿着指缝涌出,很快就染满了他身前的担架床!
“苏西航!”我尖叫一声,扶着他的身子骤然脱力:“你……你别吓我啊!”
我强迫自己将惊叫堵在喉头,下意识地伸手去按他的手。黏腻的腥气真实又绝望。抓满掌心都是他的体温。这……不像是假的啊!
我说苏西航你别闹了,不是穿了防弹衣么?
我还天真地以为他是在跟我开玩笑。这么整蛊无厘头的事,好像真的很符合他闲得蛋疼的一贯作风。
我去抓他的背,想要把他拖起来,直到他大口地咳血溅满了我一身一裙。
我突然哭了出来,因为我发现无论怎么用力也没办法帮他坐直身子。
“罗绮……”他侧着头枕在我怀里,问我在哪里:“我……看不清你……”
其他人冲过来,所有的呼吸节奏在这一刻都像是被时间使者玩笑又讽刺般冻成了静止。
“你让开!”林语轻把我拎起来,一把推进苏北望怀里。他抽出随身的匕首划开苏西航的衬衫和里面的——所谓防弹衣。
看了眼掉在一旁的弹壳,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是格洛特17式9mm手枪。
那人加了消音器贴身打进去的,连开了……三枪。
什么他妈的防弹衣。这么近距离,就是金钟罩软猬甲都没用!!!!”
是枪伤?刚刚那个冒充病人的杀手,就在起来扑到苏西航身前的一刹那开了枪!
怎么可以……这样子对待白衣天使?人和人之间还有没有点道德信任了!
我觉得我一定是混乱了,在这种时候居然……
“苏西航!!”我扑到男人身边,除了像个傻逼一样哭,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我拼命地叫着他的名字,凝视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眸光,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进去。
“看着我苏西航,你答应我不会有事的!!!看着我啊!”
所幸救护车和医疗队就在现场,几乎人员已经闻讯奔了过来。
“等…”我听到苏西航微微动了一下唇,一只手在单价边缘漫无目的地摸索。
我抓起他的手,我说我在这儿。
“你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我在这……”
他攥紧我的手,鲜血黏腻的触感把我的恐惧成倍成倍地放大。
然后我听到他说:“哥……”
苏西航从来都只是对苏北望指名称呼的,至少我从来没听过他当面喊过‘哥’。
以至于包括苏北望在内,可能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想明白他叫的到底是谁。
这时只见苏东唐一边抹着焦急的泪水一边抬头吼:“大哥你快过来!二哥在叫你啊!”
我才意识到,从刚才出事到现在,无论其他人怎么手忙脚乱地急救呼喊,只有苏北望站在原地如同被冰封住了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脸上没有焦急没有惊恐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就好像在看一场完全不用去构思剧情的医疗剧一样。
我觉得这是灵魂出窍的表现。就仿佛苏西航中的枪。同样也挨在他身上般绝望。
人人都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我以为他应该最先知道苏西航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以至于,听不听都不重要。
他过来了,脚步虚得像鬼魂。我怕耽误医生救急,赶紧起身腾位置出来给苏北望,然而苏西航的手却死攥着不肯放我走。
他的力气好大,钳得我整个手腕都麻木了。然后他开始摸索我的手指。交叉十指紧扣,并往……自己的胸膛上拽。
护士给他按氧气罩,他摇头。
“我欠你的命……算还了么?”他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到了,苏北望也一定听到了。
苏北望没有回答,只是惨白着脸色轻轻点了下头。
“那我……可以爱罗绮了……”他把头微微转向我,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唯独在合上眼睛的一瞬,我确认他瞳孔中映的只有我那张哭泣狼狈的脸。
医生将我们撵开,几个人拎着氧气吊着盐水推着担架就往救护车上送。林语轻把车开过来让我们赶紧上去跟到医院,可是我怎么拉也没有拉动依然站在原地发呆的苏北望——
直到他突然像是发疯一样把我推开,冲着那救护车就往前跑。
追出十几米后绊倒在地。泥土灰尘扑满了他高端精致的商务装。
拳头砸在地砖上,敲起一个个血肉淋漓的痕迹。
“苏西航你就不能再等等么!你这个混蛋,你想要的我统统都会给你的!我从来……都会让给你的……你这个混蛋啊!”
我扑上去拉起苏北望,像抱孩子一样将他的头埋在我肩膀里由着他痛哭。我曾以为他心如铁坚如磐,像这样的失控就连那晚上抱着我祈求的时候都不曾有过。
“他不会有事的……罗绮……他是不是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说是。我坚定地咬着唇,任由泪腺里不发达的肌力逼迫着我泪水倒流。
“苏西航他最重感情,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你,舍不得所有的家人。他一定能挺过去!”
我必须要这样相信,哪怕只是强迫自己腰这样相信。否则……我会心痛得马上就活不下去。
我爱着那个男人,却从来无力分享他的压力,陪伴他的疾苦。我不了解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有多少是自欺欺人的笑意,也不了解他若即若离的爱里,隐忍了多少难以承诺的心结。
我想,如果苏西航真的死了,我将会用我的后半生去收集他前半生的故事,重新了解走进这个男人的内心。以便于在我闭上眼睛去见他的那一刻,再也不会有一点点方向的迷失。
而如果他能挺过来,那么我将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把我们分开……
手术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大夫中途出来下过一次病危通知。那一刻起,我的心跳就再也没能回归到正常的轨道里。
苏东唐问他大哥要不要告诉爸妈,苏北望摇摇头。
他从到医院起就不再说话了,就好像刚才那一场疯狂已然道尽了他今天的言辞上限。
杨慧心一直坐在他身边,眼睛跟着红红的。她看看苏东唐,说再等等:“西航一定可以挺过来,伯父伯母那边——”
“你闭嘴!”小男孩气红了脸,毫不客气地冲着杨慧心吼道:“要不是你这个女人在里面胡搅合,二哥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东唐。”苏北望说了来到医院以后的第一句话:“跟慧心无关,别再说了……”
“你还护着它!大哥,从小到大我最敬重你,可不表示我什么都会听你的!
今天有些话,我真的不能不说了!”苏东唐一下子跳了起来,气呼呼地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林语轻上前拉了他一下:“喂,你小子就别添乱——”
“我添什么乱,这是我们苏家自己的事。林大叔你要是还想娶我姐,就听一家公道话!”苏东唐像个激怒了的小豹子,三言两语的,竟把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
“快三年时间了,要不是二哥不许我说,我早就憋不住了!当年出事的时候,我虽然还未成年,但不表示我没有是非没有判断力。
二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长了眼睛看长耳朵听,怎么就不长心想一想!”苏东唐转向杨慧心:“慧心姐,你今天就当着所有人说句实话!二哥他到底碰了你没有?”
从我认识杨慧心的那天起,她就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形象。如今在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毛小子面前,硬生生像是折损了好几厘米的身高,连头也抬不起来。
“我……我不知道……”杨慧心咬着唇,轻轻吐出几个字。
“你不知道?什么叫你不知道!”苏北望顿时脸色一变:“你口口声声说你们两个私定终身两情相爱,说他许诺过要娶你——”
“我真的不知道。”杨慧心咬着唇跌坐回长椅上,捂着脸痛哭不已:“那天生日party上,他装扮成你的样子送我礼物……我……我一直以为他是对我有暗示。
后来喝多了上了司机的车,再醒来就已经是在酒店了。
中途发生过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以为……他对我做了什么,才以此机会来逼他跟你摊牌,对我负责。
可是苏西航态度一直暧昧,不解释也不承诺,直到我发现……我怀孕了。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我怎么会怀孕!你们现在联合起来质问我,好像是我不要脸地迷乱他一样!难道我就不是受害者么?”
“你当然是受害者!”苏东唐厉声道:“可是你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认跟你同样受害的二哥就是凶手!
慧心姐,一直以来明明就是你对二哥一厢情愿的,可你却告诉所有人,是他勾引你,是他要对未来的嫂子图谋不轨。
你以为你怀孕了,就可以板上钉钉地坐实二哥的罪名,就可以信口开河随意诋毁了么?
科技发展都什么年代了,你信不信我用一支注射器就能让你怀奥芭马的种!
明明都是被人算计的,你当了好几年的受害者,二哥却一个人背着骂名从来不肯解释……”
“他为什么不解释,”苏北望挑起头看着小弟:“只要他说,我就会信他。如果有人在背后使阴招,我们为什么不能查个清楚?”
“还要等到你查?”苏东唐冷笑一声,目光一转,终于落到一个始终没什么存在感却一步也没有从大家视线里离开的人身上。
那男人一直站在苏北望身后,手里抱着他之前沾满灰尘的外套。此时他脸色惨白,嘴唇咬得很紧很紧。
“宋夜,你怎么了?”
“我……苏先生,我……”我看到那男人脸颊的肌肉渐渐痉挛了起来,泪水一下子就充盈了眼眶。
我还记得苏西航曾对我说过,当初劝他假扮苏北望入局的人正是苏北望最好的朋友最得力的助手宋引。而宋夜,是宋引的同胞弟弟,在他哥哥意外去世后来到启苏继续追随着苏北望。
如今这个场面下来,似乎好多陈年旧事都要呼之欲出了——
我反而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愈加平静了起来。
我想我只关心苏西航能不能脱离危险。至于他的人品和人格,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质疑过,也不需要像苏北望一样去愧疚什么。
“苏先生……对不起……”宋夜突然哽咽出声,堂堂八尺男儿连膝下黄金都不要了就跪在苏北望面前:“是我哥哥,是我哥哥当年为了给我爸爸戒毒还债……他动了启苏的之前免退税的资金链。伪造了……伪造了违约合同。
苏先生,是我们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苏北望上手拎起宋夜的衣领:“什么退免税资金链?你说的,是当年那个项目——”
“是,就是那个可以退免税的国家级高技术产业项目。苏老先生跟杨家投资合作的……
我哥动了公款,但是项目在即难以偿还,于是……于是就听了别人的话,想要破坏苏杨两家的合作。
是他劝二少扮成你的样子去找杨小姐,是他设的局下药后把他们两人弄到酒店。
至于后面……有别人来接手……”
“是谁”苏北望飞起一脚踹在宋夜身上:“告诉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哥也不知道。只说按照他说的做,就会给我们钱补上公司的漏洞。苏先生,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不相信!”苏北望一把将他拎起来掼在墙上:“宋引他不会背叛我,他需要钱为什么不跟我说!”
“因为那时候苏家的掌权人还是老先生,你也只是在公司里实习管理,连公寓都是自己按揭来买。”宋夜拉着苏北望的衣袖,早已泣不成声:“我爸在监狱里被人染了毒瘾,出来后欠了人家好多钱。再不想办法,两只手都被按在案板台上了。我哥哥是不想你为难啊……
苏先生,其实我哥后来的死……并不是意外,他是自杀的。他也没想到后面的事情会闹到那么大,觉得对不起你……
他留了一份遗书,嘱咐我以后替他鞍前马后地追随你。
他还说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等到你事业成顺家庭美满晚年心性平和安然,再也不会记得他的时候,再让我把遗书转交给你。
可是……二少把那封遗书烧了。他说他了解你,你是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哥的……”
“大哥……”苏东唐走上去,按住苏北望的手臂:“二哥跟我说,你这个人一辈子严谨刻板,很少相信他人。宋大哥是你唯一的朋友。
他虽然对不起你,但在整件事里并非主谋而是一时糊涂被人利用。所以即便牵出来对峙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宋大哥既然良心难安已经自行了断,于是我们便统一了口径说他是意外身故的。宏他投技。
本是想一辈子瞒着你的,二哥说你只是看起来很强硬,其实脆弱得跟……跟傻逼似的。这是他原话,我转述的而已!”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就好像苏西航与我同在这场闹剧中。挑着若无其事的眉眼,笑容又浅淡又欠抽。
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白衣救世,不改初心,也从来不要承别人的恩情,欠别人的把柄。
能被他这样的人爱上,究竟是我之幸还是他之命,我已经想不明白了。
“罗绮,你知道这事么?”苏北望怔怔转过脸来看着我。
我说我知道,虽然苏西航并没有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因为当初他以为只是你们苏家在生意上的敌手做的局,还并不知道苏明辰的事。
但是即便他不用对我解释,我也相信他不会做不该做的。
“苏北望,其实你也相信他的。对么?”
手术室的门突然就被撞开了,医生匆匆跑出来:“病人家属在哪?”
我们一群人扑上去,却只得到了第二张病危通知!
“两颗子弹贯穿伤,还有一枚卡在肝区靠近胰腺的位置。第二次试取造成大面积内出血,可能……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本来就虚脱近乎极限,此时更是临近崩溃的边缘。双膝一软,我直接就跌倒下去。
我腿上还有很大的割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止的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崩开。总之天旋地转,再难凝聚起一丝意识。
可我不能垮下去,我知道苏西航还在等我,他一定很努力地想要撑下去,否则不会这么顽强,这么坚挺地读过一次次危机。三颗子弹贴着身掼在要害区,他能撑到现在……就一定能撑过去!
“东唐……”苏北望说:“打电话叫大姐和爸妈过来,还有……还有他的养父黄校长。”
我突然尖叫一声,扑过去拉住苏北望:“不要,他不会有事的……等他脱离危险好不好?!他不喜欢听到外面有太多的哭声,他最讨厌引起关注,讨厌别人无休止的关心。
再等等好不好,他一定一定可以脱离危险的!”
“他终究是家里重要的成员,”苏北望咬着字,一句一顿:“这些年来,从没得到过自己该有的。
就算要走,也一定很牵挂大家。”
我绝望了,我开始相信绝望是可以传递的。从呼喊到沉默,从沉默到呆滞,所有人都能听到彼此细数的呼吸。
我不知道隔着这扇门里究竟是怎样一番惊心动魄,只想如果此时可以守在苏西航身边拉着他的手跟他一块感受艰难的窒息和心跳,我将一生无憾。
满身是血的护士跑了出来,这强大的视觉冲击再一次让我的心过山车般绕道最高峰:“护士长!护士长快点通知调配中心,ab型血不够了!”
走廊对面推药车的护士恍然惊道:“不够?下属医院刚刚接了个重大车祸,那边用的也很急!”
“抽我的。”苏北望挡开我就要往里面进。
“苏先生!”已经被晾在一旁很久的宋夜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按住苏北望的肩膀:“你……不行!你——”
“放开!”苏北望甩身打掉他的胳膊:“只有你有兄弟,我就没有么!”
他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宋夜站在后面欲言又止。我想不明白宋夜为什么貌似要阻止苏北望去抽血。这种时候,哪怕是叫他拿命换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