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冉自己是懂一些脉象的,不过这时候他仍按捺着静静地等周延信为天章诊脉。(起笔屋)
周延信垂着眼睛,按着天章的手,渐渐头上就渗了一层汗。他原本还抱着一丝指望,天章即便用了始蛇膏,也不见得就能怀上。他反复确认着天章的脉象,要是别人,他早就可以断言是有孕,但对皇帝不能不万分小心。
天章见他脸色,心中已肯定了八分。
“如何?”他话一出口,周延信立时站起来垂手肃立,诺诺道:“应该是了。”
室内一时无声。傅冉只是站起来,转了两圈,复又挨着天章坐下。
周延信颤巍巍向天章行了礼道:“恭喜圣上。”
他一个道喜从未说得如此心惊胆战。这事情一旦公布在朝中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他这个太医令如今的身家性命就像吊在根蜘蛛丝上一样,若是不扒紧了天章,恐怕捱不到天章生产,他就要先倒下了。
天章看他比自己还紧张,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反过来安慰了他两句。周延信又道这才是初期,只是初现孕象,一切都正常。
周延信一离开,傅冉就一把抱住天章。
天章挣了挣,道:“起来,我要去自在殿了。”
他平常每日大半时间都在自在殿处理公务,有孕了政事也不能耽搁。或说,有孕了,政事更不能耽搁。
傅冉却一下子舍不得了,一听他说要去自在殿,连忙嘱咐他不许喝浓茶,不许碰尖锐之物,不许生闷气,这不许那不许。只围着天章团团嘱咐,十二分温柔小心。
天章面上只是淡淡一笑:“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自然会当心。”他只说了这一句,就闭口不言,心中却一阵酸。
说着就叫人来,服侍更衣,往自在殿去了。
傅冉独自在两仪宫乐得不行。一忽儿板着脸如丧考妣,一忽儿又笑得牙不见眼。他是心思敏捷之人,所以想起事情来比一般人,思绪更容易一奔千里,刹不住。
人还坐在两仪宫里,魂已经直飞三千里外,五十年后了。
“唉……”他长吁一口气,刚刚那一眨眼间过去的那五十年真是荡气回肠!
苏棉莫名其妙,周围人都莫名其妙。
傅冉一边拟了新食单,一边吩咐苏棉:“我要尽快下个帖子,请法尊过来,最近有没有什么好由头?”
苏棉自然不会问他要请法尊干什么,只道:“殿下这是忙得忘记了?再过几日就是殿下的千秋节。”
傅冉停笔失笑。
原来又到了一年生辰。不过之前他就说过因太后新丧,所以不打算办了,也不要外诰命进宫贺寿。是以宫中没什么动静。
对傅冉来说,太后还没满一年是个缘故。再者他本身就不怎么爱做生辰。
因为他的生日也是娉婷的生辰。
自从傅娉婷死后,他就没做过寿。母亲平常看到他还时不时落泪念叨娉婷,更不要说在生辰的时候了。所以一到生辰时候,他反而觉得头疼。
不过请李摩空过来是有正事,他生辰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傅冉很快写好了帖子,叫人去给住在上清院的李摩空的弟子。李摩空虽然不时在京中出现,但行踪飘忽,崇玄司都难以联络他。唯有他的弟子能用蓬莱独有的法术找到他。
写完了帖子,傅冉似是暂时放心,他拿起案头新摆上的一只冰制小山形笔架,随手把玩着。
玩着玩着,就见那只冰笔架竟渐渐在傅冉手心中越变越软一般,开始盈盈晃动着水光,最后竟然成了一只盈而不漏的水球。苏棉看得眼睛都直了。
傅冉托着水球想了想,两掌握着水球慢慢合上,转动片刻之后,他再打开手掌,手心中赫然仍是一只完好无损的小山笔架。
苏棉从宝屏一事起,早就服了傅冉,但仍被这一手给震住了。他见过五行司的术士做东西,可没有这么轻松。
傅冉见他一副吃惊模样,笑道:“这只是不值一提的把戏罢了。”
苏棉心道,这要是都不值一提,那孟宸君那种连半吊子都算不上了。
“小人愚钝,不过术士也见过几个,造物之术都不如殿下这般轻松。殿下说这是把戏,小人看来这也是个了不得的把戏。”
傅冉笑道:“听说过点石成金吧?说得就是法尊那样的人,他已经到了一念之间,意动皆动的境界了。你看我方才将冰变成水,再将水凝成冰用了多少时间?对法尊来说,他只要一眨眼的功夫就够了。”
苏棉听了不免咂舌。
傅冉笑容渐渐淡了:“我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
窗外正是骄阳烈日,虫鸣细细。
夏天时候即使家中优渥的人家都有冰用,但因城中热得厉害,所以出城到郊外山庄去消夏的人也不少。
齐修豫的提议被天章驳回了之后,自觉在京中呆着没意思,于是带了王妃和孩子,也往郊外去避暑了。
那天没能把儿子塞给天章,齐修豫就和王妃拌了嘴。
齐修豫埋怨妻子见识短,光心疼儿子,坏了他的盘算。王妃怪他心狠,这么小的孩子就往宫里送。两人是少年夫妇,闹了别扭谁都不肯低头。齐修豫带着妻儿去避暑,也有有心的意思。
夫妇二人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王妃自己抱着孩子又说起了当日的事。
“王爷自己就是宫中出身的,能不知道宫中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真怕……福儿一进了宫,将来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认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的面颊贴了贴儿子的柔嫩的小脸。
齐修豫道:“不管他认不认,他都是你生的。真是瞎担心!”
王妃又道:“这倒罢了。我是真担心福儿,在宫里谁跟他都不亲,万一病了,伤了,甚至……”
齐修豫喝道:“混说什么!”
王妃自己也深觉这话不吉,乖乖闭口。
齐修豫想了想,道:“你是不知道我那个皇帝小叔叔。他是个好面子,爱惜名声的人,福儿送到他跟前,他能不仔细优待?万一出了丁点事,他仁厚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所以只要能送进去,我就不担心。可惜……”
王妃不以为然:“可惜送不进去!这种事……常人不到迫不得已也不会愿意。真不知你怎么想得起来的。”
齐修豫是听了外面的议论,又被府中两个食客谋士说得动了心。
若天章真不能生,他自己是年纪已经大了,不适合再做天章的养子,但他的儿子还小,正好可以抱去给天章养。
没想到天章竟然一口就回绝了。齐修豫回来与食客商量了半天,他手下最得他信任宠爱的陈先生也说“看来陛下是还没死心,仍想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不肯,不妨再等等,等过了两年陛下死心了,再提此事,必然能成。”
所以齐修豫这次虽然有些悻悻,但他相信,只要天章后继无人,他的福儿就有机会。
齐修豫却不会想到,他信任万分的食客此刻正毕恭毕敬在另一个人面前。
“你这么同他说,他真信了?”齐仲暄手中握着洁净如雪又薄如宣纸的白玉杯,杯中盛着馥郁的葡萄酒。他消夏的庄子离齐修豫的不远。两家还不时走动。
陈先生悄悄过来,真是一点都不打眼。
听到淮阴王的问话,陈先生点头:“汝山王深信不疑。”
“蠢物。”齐仲暄微笑着吐出这两个字。
不过就是蠢,才方便他操纵。
齐修豫送孩子进宫的事情,就是他安排人挑唆的。目的一是试探下天章,给天章施压;二是顺便解决掉齐修豫这个对手,毕竟他的儿子是真占了个好位置。
天章一口就回绝了齐修豫,一点犹豫都没有。当然是真厌恶齐修豫的举动;也有可能是已有对策;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但即便天章今后要过继,也不可能过继齐修豫的儿子了。
这样急巴巴的算计,天章肯定厌了齐修豫。
齐仲暄微微一笑。
有了齐修豫这样急切的,才衬得自己谦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