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京城里的人,在七月初八初九这两天,全都看到了东边天空的异象,乃是在蘅兰行宫之上,紫龙盘空,两天方散。
蘅兰行宫乃是皇帝行宫,皇帝,太子皆在此处,出现这种异象,倒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话来。
而本来有大台风袭击闽浙两地,不少人已经前往避难,没想到台风中心渐渐往海中去了,岸上没有造成损失;此时也是立秋,各地又开始下起喜雨,天气开始渐凉,都是好事。
故而这蘅兰行宫上空紫龙盘空之象,便被当成了吉兆。
不过兰芷楼里之人,可没有谁有心思去看什么紫龙盘空,即使里面的宫人忙忙碌碌地出来,抬头一看,发现天空上的云层被阳光照成瑰丽的紫色,层层叠叠十分美丽,但他们也没有任何心思多看。
小季大人情形不好,人人都战战兢兢怕皇帝一时过于难过,他们都要跟着去陪葬。
三皇子殿下已经生下来了,皇帝却趴在季衡的床头流眼泪,看也没看一眼,还是翁太医让女官杜若姑姑忙里忙外地安排三皇子殿下的各项事情,皇帝和季夫人都守着小季大人,要是小季大人香消玉殒,这两人似乎都是要跟着去了的样子了。
兰芷楼里人人小心,不断在心里念佛祈祷,只盼着小季大人熬过来。
季衡因为怀孕后期被胎儿折磨得身体和精神都不好,本来产道又窄,胎儿个头还不小,如此一来,生产必定艰难。
最后要不是产婆一剪刀剪了个口子把三皇子殿下拖出来,恐怕是会一尸两命,只是季衡却流血过多,孩子一出来就昏死了过去。
产婆开始收拾孩子,孩子虽然是胖嘟嘟地被生出来了,但是因为被憋得很了,状况也并不大好的样子。
翁太医则开始给季衡缝伤口,又让人将已经准备好的药送上来给他硬灌进去。
产房里全是血腥味,伺候生产的宫人们已经经历过一次季衡的生产,都是训练有素,忙忙碌碌,却没什么声音。
皇帝只是趴在季衡床头,精神恍惚,似乎是怔住了,对外界事情恍若不知,季衡面色惨白,眼睛紧闭,要不是还有一丝呼吸,看到他的人真要怀疑这是一个死人了。
许氏担惊受怕地坐在一边,也管不得皇帝了,只是不断询问翁太医季衡的状况。
翁太医累得够呛,再说也四五十岁了,这般累上了两天,也早就精神不济,只是言语简单地劝说许氏,让她不要担心,季衡下面已经止了血,慢慢来,总会醒的,只是这次生产元气大伤,恐怕之后要好好调养半年才会恢复,而且以后怀孕也会不易了。
许氏根本就不想要季衡再生孩子,以后最好再也不能生了才好,所以根本不在乎翁太医那最后一句话,只要得知季衡救得回来,她就能够安心了。
皇帝虽然看着是已经神魂出窍了,但其实还是听得到翁太医的话,他还握着季衡的手,心想不能生育了才好,这次真是让他觉得也要跟着季衡去死了,全身脱力,精神恍惚,似一直走在一条漆黑的孤寂的路上,而不是在人间,他只能依靠着握住季衡的手,才能证明自己和季衡的存在。
周围的宫人也都是些老资格了,深得皇帝信任,却硬是无人敢上前去劝他,大家都指望着翁太医和许氏劝,担这两人都硬是一句话也没对皇帝说。
不用想了,许氏是怨他让季衡生孩子,翁太医是看皇帝并没有什么大事,让他趴在那里回过神来,也就好了,要是去打搅了他,反而不妙。
杨麒儿从凌晨开始哭,乳母容氏无论如何安抚都没有用,他开始哭得声嘶力竭,后来累了,就是嘤嘤细哭,嘟嘟囔囔唤着阿父爹爹喃喃,照顾他的宫人们都是心疼不已,但是派人下去问了产房情况,在门口值守的宫人只是说里面情形不好,大家都在忙,怕是一时没法去安抚太子殿下,让她们把他哄睡觉是最好。
杨麒儿哭得实在是疲惫不堪了,容氏喂他喝羊奶,他流泪太多,干渴非常,这才喝了一些,慢慢地也才被哄得睡着了。
而对于那被阿父生出来的弟弟妹妹,他小小年纪,则是生出了些畏惧之感,因为他一出生,自己似乎就被抛弃了。
等产房里一切收拾妥当,夏日天亮得早,窗户外面天空已经亮起来了,又有鸟儿啾鸣,似是报喜一样地声音清脆动听,婉转歌唱。
皇帝也是两天多没睡了,以一种别扭的姿态趴在季衡的产床床头睡了过去。
房间里的宫人们不敢多看,不过心里谁都会想皇帝对小季大人情深意重,民间男子也没有这般陪在产床前的,能够在外面陪着就不错了,而皇帝却偏偏能够什么都不顾,不仅不嫌弃产房的污秽,还一直守在小季大人的身边,更是被迷怔住了一般地不肯挪动。
翁太医知道皇帝对待季衡之事上的痴傻,所以也不指望能够劝动他到别的房间去睡觉,故而在产房一切都井井有条之后,他便让人抬了一张贵妃榻来放在产床旁边,他亲自上前将皇帝摇醒了,皇帝其实也才二十多岁,正是年轻时候,因为他是皇帝,一般人注意不到他的年龄,他这时候懵懂地醒过来,看了季衡一眼又看翁太医,那茫然又带着些惊慌的神情,才显出了他真实的年纪来,这个年纪,在一般人家里,要是又是家里的小儿子的话,正是还会在母亲跟前撒娇的年纪,至少翁太医自己的小儿子便是如此,也是这个年纪了,但是为了躲懒就还能扑到他娘的怀里去。
皇帝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怎么了,君卿他……”
翁太医赶紧说道,“小季大人无事。只是微臣看皇上您这样蜷在这里睡于身体不利,微臣知道您不愿意离开此间,便准备了一张贵妃榻,您到榻上去躺一躺也好,不然等小季大人醒过来,您却累得病了,他恐怕又会难过自责而身体更不好了。”
皇帝又看了季衡一阵,这才慢慢起身来,因为实在是蜷得全身发麻了,根本站不起身,因为他身材高大,三个宫人上前才把他扶住了,然后把他扶到贵妃榻上去躺下,她们又赶紧端了水来为他擦脸擦手暖脚按摩,皇帝问翁太医,“君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翁太医便道,“小季大人他元气大伤,这般大睡一场才是好的。再说有微臣照顾,会喂他些吃食和汤药,这般睡下也无事。倒是皇上您,要吃些东西吗,您已经一天多未进饮食了,对身体是很不好。”
皇帝完全没有食欲,道,“朕吃不下,就这样罢。”
翁太医还想再说说三皇子殿下之事,没想到皇帝就朝季衡那边看着,慢慢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翁太医看他完全不问孩子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只好不说了。
许氏则是在更早时候就被翁太医劝去楼上睡觉去了,许氏虽然担心儿子,到底不像皇帝那般痴,她又记挂着杨麒儿,在得知季衡只是疲惫地睡过去了,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她也就上了楼去照顾杨麒儿去了,因为太累,也就睡下了。
在经过两天的忙碌之后,兰芷楼里安静了下来,三皇子被安排在了产房不远的抱夏里,早就为他安排好的乳母开始照顾他,虽然三皇子在出生过程中受了苦,哭了几声之后也就闭了嘴,出生后一个时辰不到他就饿了,而且力气不小,喝了好一阵奶才心满意足,睡了过去。
皇帝虽然睡下了,但是很易惊醒,过程中惊醒了数次,每次都得起来再确认季衡无事,这才又到榻上去睡下。
季衡是在初十的傍晚醒来的,这时候,兰芷楼里一切都已经走上了正轨。
皇帝睡了初九一个白天之后,也就理智回笼了,端坐在产房外的稍间里,将事情了解了个清清楚楚,他甚至还亲自去抱夏里看了三儿子一眼,三皇子殿下已经是白里透红的剔透漂亮小婴儿了,包裹在襁褓里,头发稀疏,眉毛淡得看不出来,眼睛紧闭着,小鼻子小嘴,被皇帝看着,他就动了动嘴巴,没有任何其他反应,乳母尤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抱着皇子,以为皇帝会抱一抱这个儿子,没想到皇帝只是说让他们好好照顾他,然后人就走了,尤氏自然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乳母,不是心胸狭隘善妒之人,但是到底会担心自己奶的皇子会不会受皇帝喜欢,看皇帝对着三皇子神色淡漠,她就十分担心起来,但却又不敢多想多说。
季衡醒过来,本就守在他身边发呆的皇帝自然是最先发现的,季衡微微蹙着眉头,眼睫毛轻颤,似乎是要醒但是又没力气睁开眼一样,皇帝坐在床边椅子上,赶紧用暖热的帕子又给他擦了擦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道,“卿卿,是不是醒了?”
季衡虚弱无力地把眼睛睁开了,眼神恍惚无神地看着皇帝,嘴唇动了动,“钦显?”
皇帝感动得要热泪盈眶了,手指轻柔地抚摸他的眉毛,脸都要凑到他的脸上去了,“嗯,朕在。”
季衡喘了口气才说,“生下来了吗?”
皇帝愣了一下才说,“当然是生下来了,疼不疼你,他们给你剪了一剪刀,朕没敢看,你是不是很疼。”
季衡蹙着秀美里带着些英气的眉头,“嗯,疼。”
皇帝就说,“朕让翁紫苏再给你上止疼药来,喝了就会好些,他说要过几天伤口才会好些呢。你这些日子都不能动。”
皇帝叨叨絮絮地,季衡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过,他也觉得安心了,慢慢抬了一下手,皇帝发现后,赶紧将他的手抓在手里握住,又殷殷地看着他。
季衡声音虚弱低沉,“我没事,你别担心。”
皇帝赶紧点头,“朕知道,你会没事的,没事。”
季衡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孩子呢,我还没看呢,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皇帝知道季衡是理智回笼了,他顾不得其他,一边让人去传唤乳母尤氏抱孩子来,一边又俯□去了,在季衡的唇角亲了一下,道,“是个皇子,有七斤重,比麒儿当时大多了,他在你肚子里折磨你,自己却长得胖嘟嘟的,真是个混蛋,要不是他长这么大,你能吃这么多苦吗。”
季衡对他虚弱地笑,“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吗。好了,我没事了。我这般辛苦把他生下来,你却说他是混蛋,我可是不高兴的。”
皇帝赶紧正经起来,“是,朕知道。”
尤氏身后跟着两个照顾皇子的姑姑,已经飞快地将三皇子抱来了,那两个女官都留在了外间,只有尤氏抱着皇子进了屋里。
因季衡不能被挪动,便一直是在这产房里,没有被移到楼上坐月子的房里去。
因为是产房,故而里面设置简单,根本没有清玩摆设,但是那一尊玉雕观音被供奉着,十分慈蔼地注释着这人世间。
尤氏微微曲身行了礼,女官杜若已经温和地从她怀里接过了三皇子,三皇子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换了怀抱他也毫无所觉,只有当被皇帝接过去的时候,他又动了一下嘴,眉头似乎也动了一下,皇帝将他放到了季衡的枕头旁边,季衡侧过头来就看到了他,三皇子殿下的确是胖嘟嘟的,五官都淡,长在一张白嫩粉红的脸上,看不出像谁,季衡眼里全是温柔笑意,对皇帝道,“看到他,我受那些苦头也是值得了。”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应,但是却拿手指头去戳了一下他的脸蛋,三皇子殿下不乐意了,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睛又黑又大,刚出生的孩子自然是看不清楚东西的,但他那眼睛却很亮,灵气十足地转了转,看了皇帝一眼,季衡欢喜地对皇帝道,“再放过来些,我看看。”
皇帝不大高兴地把儿子又朝季衡那边转了转,季衡的眼睛和儿子的眼睛就对上了,三皇子殿下盯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季衡,他盯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了。
季衡笑道,“他都没眉毛和睫毛。”
皇帝道,“头发也没有。”说着要揭开儿子头顶的帽子让季衡看,季衡马上说,“别碰他,我不看,我知道就行了。”
皇帝于是把儿子还给了候在旁边的杜若,杜若接过去后抱了三皇子一阵又还给尤氏了,杜若送尤氏回了抱夏,抱夏里只有尤氏和杜若两人,尤氏便忧心忡忡地对杜若说,“姑姑,您看皇上是不是不喜三皇子殿下呀。”
尤氏是个有些直率的人,故而就这么直接问了,杜若赶紧道,“妹妹,您可别说这种话。皇上就是那种性子,现在满心思在小季大人身上,哪里管得过来三皇子,等小季大人身体好些了,皇上怕是要把三皇子殿下宠上天呢,当初太子殿下也是这般的。您呀,既然做了三皇子殿下的乳母,可千万记住别多话,就是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就什么也不要说。”
尤氏赶紧点头,将三皇子放进摇床里后,她就盯着三皇子看,道,“殿下可真是漂亮,这般生下来刚过一两天就粉粉白白的孩子很少见呢。”
杜若笑道,“当初太子殿下生出来时,也有这般漂亮呢。”
杜若没在这里多留,马上就出去了,另外的宫人便也就进了抱夏,一起看管孩子。
而尤氏又不真傻,在得知三皇子乃是季衡所生时,就已经猜到了太子也是他所生,他只是疑惑为何季衡没有做皇后,反而是去做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