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席卷整个柳镇的打砸事件过去整整三天之后,小镇的人还没有完全从惊慌和恐惧中摆脱出来。外地人和当地人共有数千人卷入了这次规模空前的打砸抢中,损毁了几百辆车,有数家工厂和商铺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大街上一片狼藉,受害最严重的大兴路仿佛是一场恶战后的战场,横七竖八的广告牌,东倒西歪的汽车,还有满地的玻璃渣,各种童装和辅料也散落得到处都是,昔日繁华热闹的大兴路仿佛一下子坠入到人间地狱去了。所有的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深感震惊,同时也觉得迷茫,是什么导致了外地人和当地人之间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冲突?难道仅仅是因为机头税提高了三百块?
事件因为参与人数之多、破坏的程度之大而引起了南湖市内外广泛关注,并通过互联网迅速在更大范围内发酵,柳镇再次成为全国媒体关注的焦点。打砸抢风暴几乎持续了两个昼夜,场面完全失控,后来是出动了武警部队强行制止才得以慢慢平息下来,公安部门拘捕了数十人,当地人和外地人都有,有领头的,有煽动的,也有打砸抢最卖力的,李少阳和范海洋作为领头的同时被拘,关押在南湖看守所内。还有上百号人治安民警对其进行了警醒教育之后放回,损坏的车辆、工厂设备和商铺货品等各类财物开始逐项清理登记,并逐一认定赔偿,市、区、镇三级政府都抽调了专门的人手,集中对这场打砸事件进行善后处理。
因事件影响太恶劣,那个挑起事端的税务所协管员首先被开除了,同时宣布机头税恢复原样,多收的部分一律退回给业主。柳镇的相关领导也受到了处分,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都被作了警告处分,郭海山作为主抓童装产业的副镇长受的处分最严重,被停职检查。镇政府提高机头税的初衷是好的,目的是通过这个杠杆作用逐渐淘汰柳镇的各类小作坊,剔除低小散的弊端,让柳镇童装产业真正走上规模化品牌化之路,但这个政策执行起来却完全事与愿违,还酿成了这么大一个事件,将外地人和当地人之间的矛盾和裂痕暴露无遗,这不得不促使人深入反思,柳镇童装的未来之路到底应该往何处去?
柳笛开着车,行驶在凌乱不堪的街道上,头脑里也在翻腾着这个问题。她的稻草人公司虽然在这次事件中几乎毫发无损,她也知道是李少阳在最后关头让她的公司躲过一劫,但这次突发的狂暴的事件还是给她深深的触动,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柳镇人,她的生活轨迹几乎都在这个小镇上,除了去英国留学的两三年时间,她所有的人生都与这个小镇息息相关,这些年来,她只知道因为童装的发展这个小镇的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到现在已经大大超过了柳镇本地人口,但她真的不知道他们本地人与外地人之间的矛盾已经累积严重到这种程度,这场暴乱用你死我活来形容也不为过,因为在这次事件中有多人受伤,现在躺在医院里治疗的还有十几个人,这种极端的群体事件即使从全国的范围来看,也找不出几起来,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她生活的这个小镇上,发生在她的眼皮底下,而且这把火差点也要烧到她的身上,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更令她想不到的是,领头的人中竟然有李少阳和范海洋,这两个都是她很熟悉的外乡人,一个曾经做过她厂里的生产部主任,一个现在还是她公司的员工,在她看来,他们俩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帅气阳光,积极上进,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瑕不掩瑜,特别是李少阳,还是她表妹春妮的恋人,两人的感情经受过各种严峻考验,但毕竟已经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真的挺不容易,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出了这档子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情,是那种非常严重的事情。李少阳和范海洋已被刑拘,可能还要被判刑,难怪春妮得到消息之后人就崩溃了,两三天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完全被抽去了灵魂一般,接到舅妈的求救电话,她放下手头上正忙着的事情,开着车就出来了,她知道表妹的脾气,认上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爱李少阳一直爱得执着,也爱得非常辛苦,赌博的事情刚过去,现在李少阳又闯了大祸,搁在谁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她在心里不禁心疼起表妹来。
到了舅妈家,舅妈满脸愁容地迎上来,拉着她的手说:“妮儿两天都没吃一点东西了,这孩子心眼咋这么实呢?真把我和她爸给愁死了,你可要好好开导开导她啊。”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舅妈,你别着急,我会劝她的。”柳笛看舅妈流泪,心里也是一酸,宽慰她说,“这事刚发生没两天,她一时还缓不过劲来,过段时间肯定会好的。”
“那敢情好,我就怕她钻牛角尖啊。”廖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着柳笛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就一直想不通,那个李少阳有什么好的,一个外来打工的,就样子好点,身上到处都是毛病,这次又犯事了,领着他的那些老乡们到处打砸抢,这样的人会是好人?春妮要是嫁给他,往后能有好日子过吗?妮儿真是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了。”廖红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困惑,说完还长长地叹了一声。
“舅妈,李少阳也不是什么坏人,咱们看人不能一棍子打死。”柳笛想到李少阳在她公司里那几年的表现,特别是这起事件中在紧急关头挺身而出救了稻草人,她的心里就软了下来,她拉过舅妈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说,“舅妈你不知道,这起事件有很复杂的原因,镇上正在查找真正的原因,估计是日积月累的矛盾导致的,李少阳也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老乡们信任他,才把他推到前面来的,他这个人我知道,本质上是不坏的。”
“不管他是好是坏,我的女儿不能嫁给这样的人!”廖红眼睛红红地咬着牙说,“最好判他个几年,让妮儿从此对他死了心。”
“按妮儿的性格,李少阳不管判多少年,她都会等他的。”柳笛笑笑说,“我这个表妹我是太了解了,脑子里就一根筋。”
“那她的一生岂不是毁了?”廖红说着又流起眼泪来。
“舅妈,你别急,我刚才跟你说笑话呢。”柳笛说,“这次倒是一个机会,李少阳估计一时半会放不出来,正好让妮儿慢慢淡忘掉他。”
“真的吗?”廖红抹了一下眼泪,睁大眼睛看着柳笛,“笛儿,我可全指望你了,你要好好开导她,我们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嗯,舅妈你放心吧。”柳笛说,心里也在为李少阳叹气,你说好好的一切都恢复平静了,舅妈也认同他跟春妮的关系了,可怎么就头脑发热要带头闹事,这下失去自由不说,估计春妮他也要失去了。
柳笛起身走进春妮的房间,一眼看见她睡在床上,面色死灰,眼角下似乎还留着斑斑泪痕,跟先前那个活泼泼的丫头判若两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妮儿,醒醒。”柳笛走到床边,抓起春妮的一只手臂轻轻地摇了摇。
春妮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妮儿,是我,你姐。”柳笛又将她的手臂摇了两摇。
“姐,你怎么来了?”春妮终于睁开眼睛,看了看柳笛,眼神有点生动起来,不过,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
“舅妈打我电话叫我来的,说你……”柳笛欲言又止。
“我没事,……不用管我。”春妮说,嘴唇上一片干裂。
“你都这样了,还不管?”柳笛说,看着春妮的样子很是心疼。
“姐,我真不想活了。”春妮说,眼一眨,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傻丫头,尽说傻话,什么死啊活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柳笛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拿起春妮的一只手,轻轻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姐,你说李少阳他还是个人吗?”春妮突然坐了起来,嗓子嘶哑地喊道,“我对他这么好,他却一次次地伤我的心,他要是负责任的男人,就不会对我这样!”
“李少阳人不坏,就是有点意气用事,还年轻嘛。”柳笛见春妮坐了起来,反而心里宽慰了不少,劝她道,“这次的事情,他可能也是身不由己吧。”
“他这么冲出去当头炮,有没有考虑到过我啊。”春妮声音颤抖地说道,“我知道这次不比上次的赌博,性质很严重,估计要判刑,姐,少阳判了刑,我可怎么办哪?呜呜……”
春妮扑在柳笛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柳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好好哭上一会,这几天她心里肯定憋屈坏了,哭出来心里就轻松了。
哭了一会儿,春妮抬起泪眼看着柳笛说:“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妮儿,咱能先不想这个问题好吗?”柳笛抱着春妮的脑袋,轻轻地安慰道,“这事的起因很复杂,镇上正在调查,也许李少阳没有什么事,毕竟他是代表老乡们在维护他们的权益,只是方式过激了点。事情也许会有转机的,你先不要着急啊。”
“姐,你说的是真的吗?!”春妮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柳笛的怀里挣出来,两眼放着光,“姐,你可不许骗我啊,你说少阳他会没事放出来?”
“对,他不是一般的犯罪,这个要看上面怎么处理。”柳笛若有所思地说,“我也希望他没事,他在最后一刻还保护了我的厂子,我很感激他。”
“保护你的厂子?”春妮不解地睁大了眼睛。
“是啊,很多人在砸我们厂子的大门,是李少阳制止了他们,我在里面听到他的喊声,很坚定的。”柳笛说,眼神里浮起一股浅浅的笑意,好像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你是我的表姐嘛,算他有良心。”春妮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恢复了血气。
“他没良心,你会这样爱他?”柳笛反问,用手指刮了一下春妮的鼻子。
“姐,少阳就是判了刑,我也会等她的。”春妮喃喃地说。
“你要等他几年?”柳笛故意问。
“不管几年,我都等!”春妮坚决地说,样子严肃认真。
“要是你妈反对呢?”柳笛看着表妹问。
“她反对无效!”春妮说。
“好了,傻丫头,快起来吃点东西吧。”柳笛心里一阵释然,春妮没事,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走出春妮的房间,柳迪对一直守在门外的舅妈说,没事了,你就放心吧。廖红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最担心的是女儿会想不开,按照春妮的脾气她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还是柳迪有办法,叫她来开导春妮没错。
这时候,柳迪的舅舅推门进来,一进门就唉声叹气,见到柳迪忙诉苦道:“迪儿,你看看现在柳镇乱成啥样子了,我几个朋友的厂子都给砸了,我们家几个老客户家里也受到冲击遭受了很大损失,这生意还怎么做下去?”
“是啊,这次事件造成的损失太大了,估计要好几年才能恢复过来。”柳迪的眼睛也暗淡下来,她也想到了她的稻草人公司,本来就处在困境之中,现在遭遇柳镇这场变故,公司肯定要受很大影响,她必须尽快想出对策,度过眼下的难关。
“你说这安徽人也太狠了吧,什么都砸。”舅舅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口茶,叹着气说,“幸亏我们店离闹市区比较远,否则肯定也被砸了。”
“谁说不是呢,安徽人我一直看不惯。”廖红在一边没好气地说,想到了李少阳是安徽人,她的心里是又气又恨。
“舅舅,这次事件也跟镇政府的政策有关。”柳迪说,“一下子提高了几百块钱机头税,好多外地来的小业主吃不消了,加上以前积累的矛盾,有了那个导火索,全都爆发了。”
“可不是呢,也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狗急了还要跳墙。”舅舅说,“听说镇里的副镇长郭海山被撤职了,我看是活该,做事情也不动动脑子,胡乱决策,酿成这么大事件,被撤职完全是咎由自取。”
“郭海山被撤职了?”这个消息柳迪倒第一次听到,心里不由得一惊。
“撤职了,镇里的书记和镇长都受到处分了,市里可能还要有大动作。”舅舅说,“也该整顿整顿了,不然我们柳镇的童装就完了。”
柳迪沉默不语,她也觉得柳镇童装业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拐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