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号上午,兰翘飞往上海与已经在那里的欧阳博碰头。出了机场,司机把她送到酒店,欧阳博似乎正在等她,看到她时,嘴角微微含笑。
欧阳博是断断称不上美男子的,面孔中最出彩的就是那双眼睛,漆黑、睿利,像可以划破玻璃的黑钻,兰翘与他四目相对,心情复杂,她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时竟然以貌取人,觉得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男人,不由得暗骂自己肤浅。
他握了握她的手,客客气气地道:“辛苦。”
或许是天冷,也或许根本就是个天性寒凉的人,他的指尖没什么温度,并不能让兰翘觉得温暖,她只好陪着他一起客套:“让猎头坐头等舱、用奔驰接送、住五星级酒店的阔绰客户可不多,再辛苦也值得。”
欧阳博笑一笑,漫不经心地回答:“其他猎头可不是你。”
说得这么直爽,兰翘想不接茬都不行:“想不到我还有这种特权。”
欧阳博瞥了她一眼:“如果这种特权能博美人一笑,我倒是很乐意提供。”
接下来的两天,两人很顺利地处理完了公事,欧阳博最终定下候选人卓先生,约定待对方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年后便来红楼出任总经理。
Case大功告成,兰翘心中松了口气,击掌与欧阳博庆贺。
欧阳博却似乎有些心事,过了半晌方才慢慢皱眉说:“我之前不愿意跟猎头公司接触,其实就有这个原因在里面,被你们这一弄,真让人觉得没什么是买不到的,忠贞……咳。”
兰翘愣了愣,故作轻松道:“你可真怪,难道选不到合适的人反而高兴了?”
“当然不是,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兰翘掩嘴笑道:“放心,我是有职业操守的,而且合同规定,一年之内,我们公司不会去你那里挖人。”
欧阳博也笑了,停了一会忽然道:“明天就要回去了,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保证让你的平安夜好好过,不谈公事了。”
他们没有开车,漫步在外滩边,寒风猎猎地吹动衣衫,虽然冷,却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兰翘偏头看看他瘦削的脸颊,心头突突直跳,低声回答:“好。”
晚上兰翘思来想去,换了条俏皮的银蓝色短旗袍配黑色长靴,长发用有流苏的簪子挽起,再细细上妆,节日里约会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尽情打扮也不显得突兀,一切都可以归结于欢乐的节日气氛,而不是我有多重视你。
他们在金茂86楼吃饭,兰翘过去的时候,欧阳博已经到了,看到她过来为她拉开椅子,一副款款的绅士做派,自然也不会忘记称赞她的美丽。
两人开了一瓶红酒,欧阳博只是浅箸即止:“景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味道也还是一如既往的中规中矩。”
兰翘察言观色,大拍马屁:“你是美食行家,自然觉得哪都一般。不过也是,越高档的饭店菜式越普通,主要是有卖相、有环境,我其实觉得我们公司楼下的蛋炒饭不错。”
欧阳博咳嗽一声:“兰翘,这话过了哈。”
兰翘省起红楼餐牌上的价格,顿时不好意思,讪讪道:“哎呀,看来我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欧阳博靠在椅子上笑着看她,略显刚硬的轮廓竟然变得柔和了几分。
兰翘想了想又道:“我倒认得一个人,做的东西既好看又好吃。”
“哦,是谁?怎么不推荐到我哪里?”
“推过啊,你不是拒绝了么?就是上次那个高子谦。”
欧阳博怔了怔:“你跟他有来往?”
“恩,他住我隔壁,我们经常见面。”
欧阳博眉毛一挑,显出几分意外的样子:“住你隔壁?他还没回家么?”
兰翘看他的表情,对高子谦的身份更加疑惑起来:“回家?他家在哪?他是什么人?”
“他是谁?高家的小公子,竟然把你都瞒过去了?”欧阳博仿佛觉得这是件好玩的事,轻笑道:“算了,他自己既然不说,那我也不多话了,你好奇的话自己去问他——不过可得抓紧时间,小孩子贪玩,跑出来玩几天迟早要回去,以后你不见得有机会问。”
高家的小公子,高子谦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听这说法,竟然还是个大有来头的主,而且竟然一直瞒着她,兰翘想到高子谦那双永远微笑的桃花眼,心中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不高兴,拿叉子扒拉了一块沙拉,郁郁不乐地咬了一口。
欧阳博看兰翘吃得似乎没什么胃口,淡淡笑了笑:“别糟蹋东西啊,二十年前,我做梦想的也不过是怎么才能吃饱。”
兰翘大感吃惊:“二十年前,你多大?”
“十四。”欧阳博低头转了转指尖中的酒杯,晶莹暗红的液体似乎掬握在手心,他的声音变得遥远:“我老家在一个小县城里,很穷,当年家里很难才凑齐了我的大学学费,念书的时候,晚上自习得太晚肚子饿,只能用白糖冲水喝。”
兰翘完全怔住,几乎不知道该怎样把话题接下去,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双骄矜厉害的眸子,竟然有这样的过去。他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到底是用什么交换来的?是不是就因为有这样的过去,所以才能造就今天的欧阳博?
欧阳博又笑了笑:“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用红楼做餐饮主题,其实就是我年轻那会看了《红楼梦》,我当时想那里边的人怎么就那么会享受呢,以后我有钱了,一定要把里面所有的好东西都吃个遍。你觉得很好笑吧?人家看红楼,都是看里面的情啊爱啊,我却是冲那些吃的去的,看看也解馋,还可以激励自己。”
兰翘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就软了下去,几乎像一块可以挤出水的海绵,她不敢说安慰的话,只好尽量把话题变得轻松:“我啊,每当有松懈念头或者觉得辛苦的时候就看《时尚》,一看到里面的奢侈品,就会有继续努力工作的劲头,今天我才明白,原来《红楼梦》和《时尚》都是励志小说。”
欧阳博只是笑,三十多岁的男人,面部轮廓瘦削,眼角处已经隐隐有了笑纹,但是眼眸中精光微闪,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无尽的、难以抵挡的魅力。
他侧了侧身,慢慢将一个宝蓝色的丝绒盒子顺着从桌面推过来:“其实只要你愿意,不必那么辛苦也可以得到想要的奢侈品——兰翘,这是我送给你的Christmaspresents,请收下。”
兰翘愣了愣才把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只卡地亚RondeFolle腕表,表盘上的阿拉伯数字在由钻石编成的鸟笼横隔上若隐若现,趁着灯光,数百粒圆钻晶莹剔透,瑰丽生辉,美得几乎像被施了魔法。
兰翘发出细微的叹息,这么美,这么穷奢极欲的东西,只要是女人,就无法不爱上它。
“太贵重了,看到它,会让我觉得穷人连看时间的资格都没有,你这样的话,让我不好意思把我要送给你的Christmaspresents拿出来。”
欧阳博偏了偏头,显得讶异:“我也有圣诞礼物?”
“当然,圣诞老人不会忘记在每一只袜子里放礼物。”兰翘低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化妆袋:“不过……我真是没脸把它给你。”
兰翘送给欧阳博的是一管曼秀雷敦的男士润唇膏,她轻声道:“在外滩的时候,我看到你嘴唇有些干,如果不涂润唇膏,可能会开裂,所以下午去了屈臣氏……不过这个很便宜,只要二十多块,它的后面加四个零也追不上你要送我的圣诞礼物。”
“所以,”她抬头笑望着欧阳博:“我想我还是把礼物收回吧,你的我也不想要,太不公平的交换,会让我良心不安。”
欧阳博怔怔的看着她,完全静默了下去,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扭到一边望着弧形窗外的夜景。他们的位置正看到黄浦江的转角,圣诞夜璀璨的灯火在夜色中闪耀,像一条通向夜空深处的缤纷之路,这个繁华的城市就在他们脚下。
兰翘又叹了口气:“这里是在太漂亮了,简直不像是真的。”
欧阳博突然低声道:“对不起。”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悦耳,现在愈发低了下去。
兰翘冷静地看着他:“男人送女人贵重的礼物,女人哪怕不接受,其实也是很开心的,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这样贵重的礼物送出去,只有两层意思,一种是因为爱,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奉献给对方;另一种是购买,希望用钻石买到对方的心和身体,它们两者的区别是尊重与不尊重。
欧阳博抬起头,精明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一丝狼狈:“我以为……我以为你……”
兰翘丝毫不给他后退的机会,步步紧逼:“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终于轻声而缓慢地说道:“我结婚了,我太太……现在在美国。”
兰翘心中一跳,下意识那把不锈钢的叉子在手中攥得紧紧的,几乎要把锋利的齿缝捏到手心里去,眼睛却漠然地看着他,淡淡道:“然后呢?”
“我们十年前结的婚,八年前她去了美国,我们一直分居。上个月,她告诉我她打算重新结婚,我过去与她谈离婚事宜。”
“为什么拖这么久?”
欧阳博在短暂的狼狈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竟然微微笑了笑:“当然是无法合理分割财产,我们的律师,包括我们自己都在争取一个好价格。不过她现在有些着急,你知道当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总是肯牺牲一些的。”
兰翘的眼睛里一片冰凉,她想起他曾说过的话:我这次不算赚到钱,只是亏得比我想象中要少许多,也是很不错了。她的心忽然像是有把手术刀在轻轻地、缓慢地划过,伤痕不深,却已经能见到汩汩的鲜血流淌,那个女人,当年既然是明媒正娶进来,应该也是爱过的吧?可是他现在轻描淡写地说,当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总是肯牺牲一些的。
这样一个男人,这么可怕。
兰翘自认为自己并非善男信女,她在爱情路上出尽奇谋,哪怕刻意买那只润唇膏也存着自己的心思和目的,她陪着他斗智斗勇,表面装作满不在乎,其实从骨子心窝里想征服对方,但是面对这样的男人,她又怎么可能成为胜利的一方?
欧阳博继续说:“其实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离婚协议已经在草拟,估计一两个月内就可以签下来,如果我有心拖一拖,日后再同你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三十多岁的有钱男人,离过一次婚本来就不出奇。老实说,这场婚离得我有些焦头烂额,要在短期内再结一次,我还没那个心理准备。但是我很欣赏你,并不想放开,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很有意思,比你漂亮的女人没你聪明,比你聪明的女人又没你漂亮,我觉得我们可以走下去。”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慢慢变得轻柔,若有所思:“不过你的圣诞礼物,真是……,可能你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兰翘只是长久地默不作声,欧阳博看着她沉声道:“兰翘,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低声打断他:“我要考虑。”
她看着窗外的夜景有些怔忪,面前这个男人,冷酷、精刮,连感情也锱铢必较事先算计好,她却难能可贵地触动了他心中最细微的一根弦,那么,她要不要走到他的身边,走进他的王国,与他一起站在高处看这个世界的繁华美景?这样的男人,三十年的时间,只遇到了一个,一旦错过,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就像宝马是她的Dreamcar,这种在艰难困苦中白手起家的男人,明明也是她的Dreamman。
只要她说愿意。
兰翘的电话突然在手袋里铃铃作响,她说了声不好意思,神思恍惚地接起来:“杜丽?什么事?”
并不是一个很长很复杂的电话,只是等到听完,她又楞了半天神,欧阳博倾身询问:“同事?找你有事?”
兰翘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走吧。”
他点点头,把润唇膏收好,又把装腕表的盒子放进她的手袋里,兰翘刚要说话,他便道:“我送给女人的东西,从没有收回的习惯,而且你的礼物,也比你想象中珍贵。”
兰翘没出声,任他帮她拉开椅子,揽起她的大衣,她把手搁到他的胳膊里,慢慢离开,如同一副美轮美奂的图画。
86层的电梯,转了三次,来到这个绚烂得像童话一样的世界,下去的心情和上来时却截然不同,兰翘只觉意兴阑珊。二十四岁在深圳,二十六岁在北京,二十九岁在上海,三次都想征服这个世界,三次铩羽而归,看来大城市的风水果然不适合她。
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听到的一句戏文:做人莫做女儿身,万般喜苦全由人。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地转了这么多年,转了这么多圈,这句话竟然还在有道理的真实存在着,真搞笑。
回到酒店,她迅速整理好行李,飞快拦了一台出租车直奔机场。
运气这么好,还来得及赶上最末一班航班,她在关机之前给欧阳博发短信:“我先走了,以后有公事再联络。”
一个字一个字的按下去,像是用指尖掐在心尖尖上,难堪的心痛。
这一段由充斥着心机开始的感情,兰翘打算瞬间舍弃,感情永远就是这样,时候到了,自然而然就画上句号,你想Sayno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