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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苏博士遗体火化的前一天兰翘很不安,她下班之前打了个电话给宝慧:“我来陪你好不好?”

“不用。”电话那头宝慧的声音还比较镇定,只是在话语间断的空隙里隐约传来吸气声。

兰翘焦躁起来:“你又抽烟了?不是说对皮肤不好早戒了么?”

“嗯。”

“小宝,求求你别这样,还有孩子呢。”

“我知道。”

她一副淡淡的模样,淡得让兰翘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问了一句:“我来陪你好么?”

“真的不用,今晚我有点事,可能会弄得比较晚。”

“那明天我来接你,我们一起过去?”

这次宝慧沉默了很久,许久之后她才低声回答:“不,明天我不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化为灰烬。兰翘,你明白么,我受不了这个。”

兰翘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她想做为旁观者的自己都这么难受,宝慧该怎么熬过来?她该怎么办?她忽然觉也许最狠心的是小苏,他明明知道宝慧在等着他,带着他的孩子在欣喜地等着他的求婚,她下了这么大的决心终于决定要跟他白头偕老,他却就这么一句话也没留下的毅然决然的走了,既然是这样,曾经的万般深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宝……我能为你做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她哀恳地说道。

宝慧想了想:“我也不知道。”

到了第二天下午宝慧终于主动致电兰翘,让她陪她一起去小苏家里。

上了车宝慧就把车窗打开,然后一路上一直趴在那里看着窗外,风猎猎地吹动她的头,有几缕丝纷乱地覆盖在洁净的额头上。

“我想去给他妈妈送点钱,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她的日子也不知该怎么过。”过了一会宝慧终于说,她安静得厉害,穿着一条纯黑的开司米长裙,虽然化了一点淡妆,脸色依然很苍白,嘴唇干裂得厉害,显得十分憔悴。这桩突如其来的巨大不幸,不仅让小苏博士年轻的生命枯萎,也让宝慧俏丽的容颜凋零,斯人已去,留下的是一颗被伤害得七零八落的心。

“我今天没去那里,你会不会觉得我狠心?”宝慧继续呆呆地趴在那里不动,暗哑的声音被风声吹得几乎要消散:“我是真的不敢去,小时候我爷爷特别疼我,他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咽气的那一刻我虽然哭得很伤心,却还能挺下去。但是后来他在殡仪馆火化时,我看着那个透明的棺材慢慢沉下去,突然莫名其妙地就崩溃了,真的,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从面前消失,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其实知道他会去哪,但是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忍受,于是在殡仪馆大厅里像个疯子似的大哭大闹,尖叫着让我爸爸把爷爷放出来。我想我这辈子都再也受不了这个场面了……”

兰翘觉得嘴里苦,她没有回答她,只是僵硬地看着前方,死死掌握着方向盘,她很惧怕这样的宝慧,惧怕在这种时刻还能有条不紊说着话的宝慧,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偏偏词穷,她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语言。

博士住在学校宿舍三楼,上楼的时候宝慧脚步虚浮,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兰翘不得不伸手挽住她:“还好么?实在撑不住的话,不如先回去,我哪天都可以陪你过来,不必非要在今天。”

宝慧摇摇头:“不,就今天!”

她一把推开兰翘的手,咬牙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木门面前敲了敲,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探出头问:“你们找哪位?”

小苏生前一定是个人缘很好的人,他房间里的人比兰翘想象得要多得多,热热闹闹的。兰翘透过人群抬头看到雪白的墙上挂着的那幅大照片,突然打了个寒颤。小苏的遗像用的是以前的旧照片,照片里的人那时还不曾被宝慧改造过,留着老土的三七开型,鼻梁上架着一幅厚重的塑胶框眼镜,刘海和镜片遮住了原本清秀的脸,只有嘴角那个令人熟悉的腼腆笑容才能让兰翘确信那就是他。

兰翘几乎疑心这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明明她早几天刚刚和他在商场门口分手,看着他花尽积蓄为自己的未婚妻买了一枚戒指,那时她还躲在一旁暗暗窃笑,可是这样鲜活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没了呢?怎么会这么可怕。

她惶然地转头寻找宝慧,现她正失魂落魄地注视着人群中央的一个妇人,那人臂上带着黑章,身材枯瘦、面颊黑黄、鼻梁侧的两条法令纹深且长,眼睛红肿得厉害,正被身边一大群人簇拥着安慰,兰翘马上知道那肯定是小苏的母亲。

宝慧一脸惨白地看着她,过了一会终于慢慢走过去,鞠了个躬:“阿姨,您好……我是苏的女朋友,我叫韦宝慧。”

苏妈妈漠然地回望着她,没有说一句话,整间房子里的人大多数也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好像在奇怪怎么会有一个女人在小苏死后莫名其妙的凭空出现。

只有兰翘知道宝慧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来到这里,宝慧一向对小苏的朋友圈兴趣缺缺,虽然曾经努力地参加过两次博士的同学聚会,但每次皆因难以融入到浓郁的学院气氛里而提前离席,再说她所擅长的领域也同样让小苏的朋友不着头脑。尝试过两次后,宝慧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她和兰翘一样是自我极强的女,哪怕爱着对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半分。

这是个多么令人尴尬的情况,几乎已经没有人可以证实她身份的真伪,宠爱着她的人离开了,她只能强忍着内心的痛楚独自面对所有人的怀疑,曾经的一切分崩离析,就像是从来不曾生过。

“你来干什么?”苏妈妈问道,她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语气冷漠而生硬。

宝慧轻声说:“我……来看望您。”

“你说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开追悼会的时候你不来,现在来看我这个老太婆干什么?”

兰翘看着宝慧的身子顿时像一片即将被暴风骤雨打落的叶子,颤抖个不停,她觉得她几乎快要昏过去了,但还是努力地说:“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兰翘连忙抢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宝慧:“阿姨,我知道您现在的心情,可是宝慧也跟您一样难过,她……”

宝慧按住兰翘的手,摇了摇头,低头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阿姨,既然您不欢迎我,我这就走了,这个还请您收下来。”她想了想:“这是小苏放在我这里的……他现在去了,那就只能交给您了。”

她垂着头把信封放到桌上,视线却在接触到某个地方一下凝滞起来,那张桌上摆着一些零星物件,是眼镜盒、钥匙扣、钱包、手机诸如之类的随身物品,估计是经过整理后的遗物。宝慧死死地盯着那堆凌乱物品里一个小小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瞳孔微微扩大。

兰翘的心又是一恸,那个盒子再眼熟不过,还是那天下午她亲自挑选的。

宝慧一把把那个小盒子攥到手心里,结结巴巴地说:“阿姨,这个戒指是他买来送给我的,让我带走好么?”

苏妈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手就要抢夺宝慧手中的盒子:“不行!那是我儿子的遗物,谁也不能动!还给我!”

宝慧有些吃惊,迅把手往后面一藏:“真的是他买给我的,上面还刻了我的名字,不信你自己看好了!要不你退给我,我照原价买下来。”

苏妈妈狠狠地瞪着她,突然一扬手“啪”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宝慧的脸上:“我儿子都没了,要你的钱干什么?韦宝慧,你现在跑出来干什么?他一心一意地喜欢你,每次打电话都要跟我说起你,可你就是不喜欢他,嫌东嫌西,现在他人不在了,你倒出来了,还装着一副可怜样,你怎么不早来怎么不早告诉他。他死了都不瞑目啊,你知不知道!”

她的手像枯萎的树枝紧紧揪着宝慧的衣服不放,豆大的泪水顺着过早苍老的面庞直往下掉:“你倒是说话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我那个苦命的儿子,到死都没如愿……”

宝慧一下子安静了,手颓丧地垂落下去,丝绒小盒咕咚一声掉到地上,滚了几滚,最后沾上灰尘一直滚落到角落里。她慢慢掰开苏妈妈的手,没有再朝那个方向看一眼,低声对兰翘道:“走吧。”

苏妈妈一把将桌上的信封扔到宝慧的脸上:“带着你的臭钱滚,滚得远远的!”

兰翘再也忍不住了:“阿姨,你不能这么对宝慧,她……”

可是她没有再开口的余地,已经被周围的人们推攘出去,苏妈妈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周遭乱成一片。

“你们走吧,走吧,人家刚刚死了儿子,现在跑来闹什么?真是的。”

宝慧和兰翘完全被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驱逐出境,宝慧的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摔倒在地。

兰翘紧紧抱住她,喃喃道:“小宝,我知道你最坚强……你别垮下去……”

回到车上,兰翘没有马上动车子,扯了张纸巾递给宝慧:“擦一擦吧。”

宝慧拿纸巾捂住脸,眼泪一滴滴从指缝中掉下来,她颤抖着说:“我没办法反驳,因为我的确一直在嫌弃他,总觉得他不够机灵不够幽默,也不够会赚钱……后来总算答应了,又嫌弃他求婚不够浪漫。他一直对我很好,可是我从没想过他为什么要对我好,他不是我的父母,也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如果不是为了爱,我们本可以说是陌生人,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真傻,为了那些虚荣飘渺的东西做尽傻事,如果我聪明一点,现在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今天也不会被侮辱成这样子。”

宝慧对待爱情的态度一向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她从没想到会有一天遭到命运的报复,落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境地。

似乎一切都是错,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兰翘觉得自己和宝慧都是丢失罗盘继而又偏离了航道的人,虽然在努力,却一步一步的离理想的彼岸愈行愈远。

她搂住宝慧的肩膀,把下巴抵在她瘦的几乎要凸出来的肩胛骨上:“小宝,你还有他的孩子……你并没有失去所有的东西……你看看这几天你都瘦成什么样拉,你现在先什么都别想,养好身体是正经。”

宝慧惨然一笑:“不会有孩子的,我已经预约了医生,明天去把孩子拿掉。”

兰翘惊呆了,猛地弹起来:“你这么做会后悔的,小宝!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宝慧慢慢抬起头,把整个人伏到驾驶座上:“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后悔,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不能把孩子生下来。没有结婚,拿不到准生证,没有哪家正规医院会给我接生;我的孩子生下来就上不到户口,我也没办法请到产假;他更是一生下来就不可能得到父亲的照顾,不,我不要这样!兰翘,我从没想过做单亲妈妈,那样的责任我承担不起。我希望我的宝贝受到良好的教育,在正常优越的环境下成长,贸然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对他负责任,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残酷也好,总之我做不到!其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冷血,他那么爱我,我也明明爱他,可是他不在了,竟然连他唯一留给我的都不能再保留。”

她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兰翘,我没有告诉你,因为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我去见他了,昨晚的月亮很好,我一个人开着车去了殡仪馆,很奇怪,一路上我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倒有些像去约会的感觉……我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皱着眉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觉得他的妆化得真是难看极了,于是给了殡仪馆那个化妆师一千块钱,告诉她我是他太太,要帮自己的丈夫整理最后的仪容……我用尽全身解数为他化了个妆,他慢慢变得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跟他讲话,他好像都能听到。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个错觉,他并没有离我太远,而是一直在我身边……”

宝慧有一双厚重浓郁的大眼睛,抬眼看人总是有种雾蒙蒙的感觉,曾经有很多人沉迷在她那双眼睛里,但是现在那双眼睛里只有空洞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她握住兰翘的手:“你别害怕,我脑子没问题,也不会寻死觅活。以前太清醒,这次我只是想照着自己真正的愿望去做些事情,疯一点也没关系……疯过以后也就好了……”

她忽然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千万别像我这样,兰翘,生命这么短,我们实在背负不起悔恨和遗憾……如果你觉得不甘心,一定要去追回来,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总是有大把人跟我们说什么尊严比生命更重要,狗屁!尊严是给别人看的,生活却是自己的,我们到底能活多久,管别人的眼光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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