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慕辰便在我这里长吃下去。除了早饭在他的院子之外,中饭,晚饭都和我一起吃。甚至还将办公的地点搬到了这里,让人把楼下的一间屋子腾出来给他做书房。平时要是没事几乎是成天在这里呆着,直到傍晚,有人来说付绿萝走了,他才慢悠悠的回到自己的院子。这付绿萝可是够坚持的了,他这么躲着她,还能这么锲而不舍,这姑娘将来必成大事。
其实他来这里也不能说不是好事,因为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平日门可罗雀的流音阁一下子多了许多人,时间长了什么人回报什么事我都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大臣来了是朝堂上的政事,太监来了是宫廷内的琐事。这么想想慕风似乎好久都没有来太子府了,估计是这次太子的婚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不愿意见他。
从这些到访的人中,我也特别注意到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他是专门汇报战事的。每次他一来,我总会装作散心的在二楼的走廊里来回的溜达,以探听荆楚的情况。倒是真被我听到一些,说是上次慕辰去了之后,大琼也一直没消停,小打小闹总是不见停,那个荆楚的少将军精力十分旺盛,北周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天遥还是在这里的,还是在等待着我回去。即便皇上放弃了我,即便皇后放弃了我,即便整个大琼都放弃了我,可我还有他,还有他不离不弃,长久相守。
“姑娘想什么呢?”温雅见我定在那里走过来关切的问。
我回过神来,刚好看见慕辰抬头看着我,我赶紧转过身。“有些想家了呢。”我微笑着回答她。
“也是哦。”温雅似有所感:“姑娘来这里好几个月了,只是为什么大琼没有半分消息呢?太子说,大琼的皇帝冷血,不要姑娘了。”
“是吗?”我依旧温言悦色。
“姑娘不恨他吗?”她不解。
“为什么要恨呢?”我歪着头问她:“我所能指望的从来不是他,只要我知道我等的那个人也同样在等我,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姑娘说的可是你的那位将军?”
“呦,知道的不少啊?”我玩笑的逗她。
“您刚来的时候和太子吵过什么要不是他将您劫了来,你如今都嫁人了之类的。”
是啊,若不是我遭此横祸,我和天遥应该已经成婚了吧。经历过那场和亲之后,我们都心力交瘁,原以为再不用担惊受怕,原以为生离死别已经经历的够多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回太子殿下,岳家小姐来了,想要求见兰音姑娘。”正当我愣神时,慕辰的贴身太监来了。
岳家小姐?不就是清影吗?她来见我,在这样要赐婚的重要时刻走入也许过几日便是未婚夫的太子府,来见我?我回身看向慕辰,慕辰也看着我,半晌他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看来对于清影,他是介怀的,甚至比介意付绿萝还要更甚。要不也不会清影要来,他便走了,他始终是不能完全放下清影的逃婚之辱吧。
不消多时,清影在侍卫的引导下走了进来。她着了杏黄色的华贵服饰,精致淡雅的妆容与之前卑微胆小的宫女判若两人。她抬起头望着我,眼中似有泪光跳动。我们两两相望,已是一年多未见,物是人非,彼此心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缓步上楼,对面而立她俯身就要拜下。一旁的温雅见她举动惊讶的张大嘴巴,也是,在她眼里,清影可是北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女儿,若是她给我行礼不是太奇怪了吗。我赶紧制止她,她却执意按照大琼礼制给我行了大礼。
“这一拜,是我欠姑娘的。”
我扶她起身,双手握住她的手:“说什么傻话,你哪里欠我什么,你走后我总以为此生再不能相见,如今也算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
她听我如此说,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姑娘,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你对我那么好,为了我和风的事情你那么努力,我却不能向你坦诚。”
“道歉的话,慕风已经说得够多了。当初的事情彼此各有难处,我不怪你。”摒退了温雅,我拉着她走进屋里,将房门紧闭。回头看看她,她又要行礼,我这次适时地制止了。“你若再这样,那我们以后都不用见了。”
“我总觉得有千万句抱歉要对你讲。”她擦了擦眼泪。
我扶着她坐下,笑着安慰:“你一个相府的千金伺候了我那么长时间,再多的抱歉也都抵了。”
她听完我的话破涕为笑:“姑娘惯会取笑人。”
“你怎么样,过得好吗?”
她怅然的看着我,眼中满是忧伤,“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当初就是逃婚走的。原本以为能和风就此在大琼定居,可是他总还想着要回来,我也不能违背他的心意。”
慕风回来想来也不全是因为这里有他的亲人,大概是他觉得这么多年的欺骗对不起璟钰,而以他的为人又决不能对自己的国家食言,才会这么坚决的回国了。
“他也许是想,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回来后便可以娶你过门的。”
“是啊,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她眼中的泪水更甚,“可是那日他像皇上提及此事,皇上却没有任何答复,这件事拖了一年多,直到最近皇上又旧事重提,让太子在我和付绿萝之间选太子妃。可是我真的不想嫁给太子,我这一生只求能够和风在一起,即便他不是皇子,即便他一无所有,我都愿意天涯相随。”她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我轻轻的将她揽在怀里,她此刻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当初皇上要把我嫁到卞夏的时候,我也是心如刀割,想到要与自己不爱的人生活一辈子,即便是即刻死去也比这种心痛要强的多。
“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好无助,无助到不想活了。虽然太子厌弃我,可是他和付绿萝之间那是杀子之仇,若是非要在我们两个之中选择,多半就是我了。我不想嫁他,以前不想,现在不想,以后都不想。”
“可是有些事情我们是做不了主的。”我拍着她的背,现在的她是这天下最可怜的女人。上天给了她最尊贵的身份,却也同样在人生路上安排了诸多的不幸,这些不幸甚至让她怀疑自己的身份到底意义在哪里,也不过都是君主手中的牵线木偶。我如此,她如此,而那个所谓的太子慕辰不也是如此吗。
她直起身,满脸的泪痕戳中了我的心,我抬手擦拭着她的眼泪。
“姑娘,我听说之前大琼皇帝将你许给了卞夏的七皇子,后来是怎样摆脱的,你能不能教教我?”
看来她真是病急乱投医。“我们两个的情况不同,卞夏的七皇子是个正直的人,他愿意用他们国家的规矩同天遥以比武的形势来决定。可是北周没有这样的规矩,况且,慕辰和慕风是亲兄弟,你真的愿意看到他们为了你互相残杀?”
她摇了摇头,眼神更加无助。是啊,她与我不同,我起码有个愿意拼死争夺我的天遥。慕风却不能这样做,那是他的大哥,他总不会为了爱情而背叛亲情吧?
会吗?他会为了清影背叛他的父兄吗?我又想起那日他来流音阁时的表情,他严肃的说:“我不知道我最后将会做出多可怕的事情,连我自己都料想不到。”也许会吧,毕竟清影是这么多年唯一陪伴他的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傍晚的时候,清影哭累了,拖着疲倦的身躯告辞走了。我一直将她送到长桥,她回头看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落日的余晖照在她脸上,这笑容看起来那么绝望。
“不用送了,没准儿以后我便是这府里的主人了,到时候我一定常来。”说完她笑着离开了,背影消瘦,像是突然的一阵风都能将她刮走一般。
北周皇上的第二道催婚令在八月中旬的时候传到了太子府,依照北周皇上的急性子,我也觉得他大概是要等不及了。
皇宫里派出来的传旨太监全程低着头将皇上的意思传达给慕辰,估计他也知道慕辰厌烦这件婚事,说话都颤巍巍的。慕辰皱着眉头,表情不是一般的难看。
彼时,刚好赫连在他的书房里,赫连好奇的问小太监:“皇上为何这般着急这件事?殿下到时候定下来自会回复他的。”
“皇上说,付将军家的女儿年纪不小了,苦等了殿下这么多年,也应该给人家一个交代。”小太监并不敢抬头,只是像背书一样复述着皇上说给他的意思。
“就她那个脾气,这天下哪个男的敢娶她?我看她不是苦等了这么多年,是剩了这么多年才对。”赫连的嘴损起来绝对不在慕辰之下。“那要是殿下选好了人选,没选上的那个怎么办?这样没人道的选妃,要是落选了,到时候再嫁给别人,那得有多大的心理落差啊?”
这一点,我倒是很赞同。你想想,一开始把婚配的起点定的那么高,要是再嫁给别人,无论出身,地位都不可能与太子相比。
“皇上说,梁王殿下到了婚配的年龄。”听到梁王,我的心咯噔一下,手扒着楼梯扶手死死地盯着书房的几个人。慕辰的眉头皱的更甚,却也强忍着继续听着。“若是太子殿下选好了,落选之人将配给梁王殿下。”
什么?我有没有听错?落选之人给慕风?这北周皇上不是搞笑呢吧,婚配之事岂能这般儿戏。当初他为了国家,将慕风推出去,如今他又要这么轻而易举的将太子不要的女人丢给他。若是这个女子是清影还勉强算过得去,可是以目前的形势看,慕辰不可能那么善良。可别忘了,当初清影到底是为了谁逃婚的,他能放下这样的奇耻大辱成全了他们?
我一个激动噔噔几步跑下楼冲进了书房,慕辰和赫连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连那个小太监都直起身看着我。
“你怎么不偷听了,跑进来做什么?”慕辰看了我一会儿,扯出一丝嘲讽的笑,原来我偷听他们讲话他都是知道的,看来这件事他本就想让我知道。
“你们真的打算这么对慕风吗?”我的情绪几乎不能控制,也顾不得还有北周皇上的人在。
屋中的人被我这样一问,都沉默了。过了半晌,慕辰状似轻松的问道:“大家都饿了吧?”
“啊?”慕辰突兀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让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他收了桌上的卷宗,站起身:“大中午的听了这些恼人的话,我有些饿了,赫连去传膳吧。”
“嗯?哦!”赫连听到他吩咐方反应过来,临出门时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说:“你可千万别多管闲事。”然后就溜了。
“公公也先回吧,本太子暂时没有这个心情留你一起用膳。”慕辰虽是笑着却也明显能觉察出他语气中的不爽。
“奴才不敢。”小太监弓着身子退下了。
屋内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彼此对望着,窗外大片的荷叶像是一幅上好的水墨画一般铺陈开来。静默良久,我终究没有忍住。
“慕辰......”声音轻轻的,我都生怕他听不见。
“别叫我的名字!”他断然的这声大喝吓了我一跳。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是生气了吗?可是刚刚他明明没有将情绪表露的这般明显,怎么人都走了,他难道要将气都撒在我身上?他这样倒叫我不知接下来应该说什么了。
他眼光跳动,颤着声道:“不要这样叫我的名字,不要动摇我的心。”
“那好,那我不叫你。”我妥协,既然人家不喜欢,我也不好勉强。我向他走了几步:“其实对于你的婚事我是不该干涉的,只是这件事如今涉及到两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不得不问。”我顿了顿,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你可想好了要娶谁?”
“很重要的人?”他突然笑了,笑得妖冶异常,“你说谁是你重要的人?慕风还是岳清影?你跟他们到底有多熟,怎么就变成你重要的人了?那与你朝夕相处的我对你又算什么?”
我有些莫名,不是能完全能理解他的话。他抬步向我走来,身上强大的气场一下子压过来,让我觉得危险似乎一点点的临近。我下意识的向后退去。
他的眼神像是发现猎物的豺狼一般闪烁着可怕的光芒:“我跟你也不算是萍水相逢了吧?我把你从大琼带来,养在我府中,朝朝暮暮几个月,我在你眼中算不算重要的人?”
我的退路被堵死,一下子撞在墙上。他将我紧紧包围在他的臂弯之下,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又是这个尴尬的姿势,难道他特别喜欢把人逼到墙角吗?我的心跳动的极快,像是下一刻就能蹦出来一般。
“慕,慕辰......”
“我和你说了,别叫我的名字!”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眼睛通红,我甚至能在那里面看见惊慌失措的我。可是我到底在怕什么呢?论武艺他不一定能打得过我,论道理他也没必要这么对我。难道就因为他是太子,身上自带的气势就吓到我了。
我鼓起勇气,手握着他抓着我的那只手意图将它掰下去,可是我终究是没有他力气大。“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我不过就是问一问你打算娶谁,你也不至于要把气都撒在我身上吧?”
“那我要告诉你,我一个都不想娶呢?”
“一个都不娶?”我诧异道:“那岂不是两个都要嫁给慕风?”
“他想得倒美!”慕辰提到慕风的时候,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恨意。
“可是你刚刚明明说......”
“我说不代表我会那么做!”他打断我的话,“当初岳清影那样对我,我总要让她尝尝欺辱我的滋味!”
“可是清影是真的爱着慕风的,慕风他好歹是你的兄弟,难道你真的就忍心让他们相爱不能相守吗?”
“兄弟?他不过就是个宫女所生的孽种,有什么资格与我称兄道弟?”他嘴角的不屑深深的刺痛了我。他竟然如此看不起慕风,即便是慕风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在慕辰眼里他依旧是卑微的存在。
“孽种?”我发问:“你管你父皇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叫孽种?那你自己是什么?你又比他高贵多少?”
“我警告你别说话太过分,你最好知道你的身份!”
又威胁我?“我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是被你抓来的人质啊。可是你当初能从大琼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来的时候还不是指望着我这个人质?那你又凭什么知道我的性命能够救你出大琼?不就是凭着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孽种冒着生命危险打探回来的消息!”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我却再不畏惧的推开他,站直身子:“我原以为大琼皇帝无情,可是到了北周才真算是长了见识。为了兼并大琼,你的父皇竟然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邻国做探子。把那么小的慕风扔在大琼不管不问,他苦苦撑了十几年终于回来了,以为衣锦还乡,以为可以跟这辈子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人在一起,可是你却偏偏要和他抢,而你的父皇却想着将你不要的女人强塞给他。你们父子还有没有良心?你们的良心难道都被你们的狼子野心吞灭了不成?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这是他的命运......”
“你少拿命运唬人!”我打断他:“所谓的命运不过就是你父皇一句话的事儿,他有那么多的儿子,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受苦,为什么什么都要他来承受?”
“因为他出身卑贱,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他的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
“宫女所生又如何,我大琼的先帝亦是宫女所生,不也是将大琼的江山治理的井井有条吗?”
“正因为如此,你们大琼永远比不上我北周,他们骨子流着卑贱的血,永远都是低等小国!”
“哈!”我都被他气乐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我抬手戳了戳他的肩:“以为你自己血统尊贵就很了不起吗?以为你是北周正统就比慕风要高明许多了?你错了!你从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一般。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有人替你扛着。你是勇敢没错,也善谋略没错,可是你从未体会过慕风到底是在怎样的坏境下生存,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我没有资格?”他大声质问:“难道在你眼里就只有他是出生入死,我哪一次上战场不是九死一生?我怎么就没有资格?”
“你上战场,身后站的是北周浩瀚的军队,无论胜负都有整个北周为你撑腰。慕风呢?他十岁入得大琼,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受尽苦难。你知不知道在大琼,一个没落的旁系贵族活的到底有多卑微?他未在大琼有功绩之时,怕连蝼蚁尚且不如。那时的他,身边皆是敌人,一旦失败身份败露了,除了死亡还有什么?你们之前不是也派过探子吗?他们的下场都是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他的身边当时可有一个护卫?可有北周的将士拼死保全?他的身后除了一个还需要他来保护的清影,什么都没有。你们受用着他冒死打探回来的消息,一次次大获全胜的时候,可曾想过他的艰难?还是你们把这些功绩全部都归于你一个人的身上了?”
听到这里他有些心虚了,眼神甚至不敢与我对视,我了然的笑了:“看来是我说的这样,你把他的功劳全都归于你的身上了,慕辰我告诉你,若是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也不过就是个平庸无德的太子罢了!”
“你说够了没有?”他狠狠的瞪向我:“即便他打探回来消息不易,可是若没有我的运筹帷幄,他的消息也都是白费!”
“看来你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啊?”我说了这么多,终于将他引入了我此番要表达的正题。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北周能有今天是他和慕风合力的结果,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办到的。
他错愕的看着我,“你算计我?”
“我没有算计你,我只不过就是让你知道慕风的重要性。一个人能在敌国探听十年的消息,直到他离开都没有人怀疑,放眼整个北周能有谁能做到?你不也亲身去大琼体验过吗?不过才一个月就漏了馅儿。他为了北周做了这么多,就不能有一次能让他如愿吗?他所求的,不过就是个不爱你的女人而已,有那么难吗?”我的音色有些颤抖,最后一句几乎是哭求与他。
“那你又能否体会我的难处?”他通红的双眼,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他咬着牙表情像是要杀人。“若是成全了他们,我就要娶付绿萝,要跟那个杀了我孩子的女人共度余生,那是我唯一的孩子啊,我都还来不及见上他一面。”
慕辰的情绪终于在提起当年旧事的时候彻底崩溃。我有些不忍的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安慰一下他的情绪。他却一把将我挥开,我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站稳后,只见他绝然而去的背影以及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赫连伤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