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流音阁迎来了最美的开端,从现在一直到九月份,它终究会成为这太子府,不,是整个北周都数得上的罕见景致。屋后的瀑布哗哗的流到二楼的板条地板上,积水一点一点顺着缝隙漏下去,在一楼形成雨幕流进湖中。山上凋零的花瓣随风而下,如同花雨一般散落在各个角落。屋前的湖泊里接天的莲叶无穷无尽,已有几朵等不及六月的花骨朵含苞待放。
付绿萝将流音阁中的下人悉数散尽,一个人徘徊在大厅里。她慢慢的走上楼梯,轻轻的推开最右边的门。这屋子原是兰音住过的,太子总是最珍视她,即便她已走了这么久,屋内的陈设还都原封不动。
眼前仿佛又出现兰音的身影,她在这屋子里或坐或站,或动或静,她一个人看书作画,她与赫连大夫嬉笑打闹,她与太子斗嘴吵架。那些曾经的过往如今想来还是如此清晰。
记得她第一次走进这里,还是因为兰音为了逃回大琼不幸坠马时候。她看着床上那个仿佛死了一般的人,想恨却又恨不起来。世人都说她暴躁残忍,可是她也并非天生就如此。想她活了二十几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追逐着太子的身影,她追了多久太子就厌烦多久。漫长的岁月里,她忍受着白眼,忍受着众人的非议,忍受着他纳了一个又一个侍妾。这份忍耐终于在多年之前的那个仲夏戛然而止。
那一年,北周皇帝与自己的父亲商议要将自己许给太子为妃。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开心的几乎跳起来,这么多年的等待和执念终于熬到了头,她以为她就要披上大红的嫁衣,嫁给这世间最好的男儿。然而这欢喜还不到一日,太子就断然拒绝了这门婚事,几乎是一夕之间,她成为这北周最大的笑柄。大家都说,付将军家的女儿刁蛮任性,唬的太子殿下都不敢娶她过门。当时她的心,仿佛一下子掉入了万丈冰窟,不禁摔得粉碎,还冷到彻骨。
于是一怒之下冲进了太子府,只想着一定要当面问一问他,她到底哪里配不上他。可是很不凑巧,荆楚告急,他不在府中。从他的主院出来的时候,她都气蒙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横冲直撞的去了哪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在闯入的院子里撞见了慕辰新娶的侍妾跟一个侍卫偷情的事实。那个侍卫见到她,慌忙的逃了。而那个侍妾却还嚣张的嘲笑她即便倒搭给男人,也不会有人愿意娶她。她一怒之下便一剑结果了她的性命。
她永远忘不了的,不是刚刚那一刻所见的苟且之事,也不是现下那个侍妾惊恐的大呼救命之声,而是她身下流淌的鲜红血液。她才知道,她被愤怒迷蒙了眼睛,竟同时杀了那个还在孕育中的无辜孩儿。
慕辰归来,一道懿旨下给将军府,要她给逝去的两条生命陪葬。消息火速蔓延,整个北周为之震荡。从此后,她与慕辰注定相爱相杀,一世难安。她原本也想将真相告诉慕辰,可是现在死无对证,她说的话慕辰绝不会相信。后来,她也努力的找过当初的那个侍卫,希望能减轻慕辰对她的恨,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太子府中仿佛没有这个人一般。
这么多年来,她都没有为当初的事情悔恨过,唯一觉得抱歉的便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如当初兰音所说“幼子无辜”。不管他的母亲多么可憎,可他毕竟是慕辰唯一的血脉。所以无论慕辰如何待她,她都认了,权当是赎罪。
可是她赎罪的机会许就在今天结束了,她与慕辰的这段孽缘也就止于今日。你问为什么?因为慕辰一纸休书,解除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她还记得那一日慕辰风尘仆仆的从荆楚归来,连口气都没喘,直杀入她的院子,通红的双眼,愤怒的火苗仿佛能一下子将她烧死。
“付绿萝,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你杀我妾氏,害我孩儿。如今,我最好的朋友也死在你的手里,你让我永远失去阿音,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从此刻起,休书一封,斩断情孽,从今往后,我慕辰与你付绿萝再无瓜葛,永世不见!”
说着将那封早已写好的休书扔在她的身上转身就走。她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泪水模糊。其实她早就料想到这样的结果,甚至比这再可怕的后果她都提前想好了。可是她不能让他有一点点机会再见兰音。因为兰音的事情,皇上已经对他失望透顶,若兰音继续留在他身边,皇上绝对会废了他立其他的皇子为太子。所以她派人跟踪,若是他们没能及时离开,就抢在慕辰追上他们之前痛下杀手。当赫连大夫的尸体运回中都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生,她与慕辰与这太子府彻底没了缘分。
回忆似乎太多太多,她坐在那里,不知不觉间泪水挂满腮边。一阵劲风呼啸一声将所有门窗关闭,吓了她一跳。她回过神来,想要站起身的时候,却发现浑身乏力,几乎连胳膊都要抬不起来。呼吸之间有异香传来,只觉得头晕晕的,她尝试了多次,终于还是没能站起身来。正在她挣扎之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黑衣人,从衣着和配饰上看仿佛是慕辰的影卫。她甩了甩头,想要更清醒些。
“太子妃可还认得小人?”那黑衣人取下面上黑巾,露出真容。
付绿萝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模模糊糊的总看不真切。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要不要小人提醒您一下?”那人阴冷的笑着,慢慢走近她。“太子拒婚,您闯入太子府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景象不断在眼前晃动,她在脑中努力找寻,是了,就是他,那个与慕辰的侍妾偷情的侍卫便是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她自嘲的笑笑:“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呢,竟然是影卫,是一辈子都不会露脸的影卫啊!”
“难为您这么多年还记得我。”影卫坐在她的对面,悠闲的倒了杯茶。付绿萝用力的扶住桌子,慢慢的要站起来,那个影卫站起身走过来,一把将她按了回去。“怎么?想出去告诉太子殿下?想让太子殿下对你有所改观?”
“你放手!”付绿萝被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
“我放手了你就能跑出去吗?”影卫嘲讽的看着她,“你中的可是当初赫连大夫受太子殿下之托亲手调的木之偶,这毒你有所耳闻吧?中毒之人即便武功盖世也如牵线木偶一般,动弹不得。”
“你想做什么?想要杀了我为你的女人报仇吗?”付绿萝用手死死的拽住桌子上的绸布。“即便我今日丧命你手,我死的这样不明不白,太子殿下到时候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影卫大笑起来,“你未免也太看重自己在太子殿下心中的位置了吧?你害了他那么多至亲好友,又害得他再也见不到心爱之人,他啊,早巴不得你死了呢。”他凑近付绿萝的耳旁,“我以为这次他非杀了你不可,没想到就只是休了而已,看来他还是忌惮着你母家的权势。可是啊,我等不及了,你杀了我的女人,杀了我的孩子,你说我会就这么看着你再回将军府,从此丧失杀了你的机会吗?”
“什么?你说什么?”付绿萝大惊,“你说那孩子是你的?”
“是谁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便是你的死期!”那影卫站直身子,轻蔑的看着她。
“哼,这木之偶这样特殊,普天之下也只有影卫在用,即便慕辰对我不管不顾,将军府也不会放了你的!”
“即然有心杀你,我就没打算苟活于世,你放心吧,黄泉路上我一定亲自压着你向我的女人和孩子磕头谢罪!”他自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净瓶,拿到她面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我只需在这流音阁的各处滴一点点,用火这么一烧,砰的一下,这里顷刻之间就会燃烧殆尽,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被大火烧死,要你的尸骨灰飞烟灭!”
付绿萝心中慌乱不已,惧怕的不行。她将绸布抓在手里,用尽全身力气,“哗啦啦”,桌上的茶具随着绸布悉数掉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多么希望会有人来这流音阁看一看,多么希望有人发现此刻阁中的异样。
那影卫见她如此,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她趴在地上想要挪动身子,木之偶的毒性发作的厉害,竟是动也不能。怎么办?怎么办?慕辰,慕辰,你平时不是最爱来这里吗,你不是最喜欢阿音待过的地方吗?你倒是快些来啊,你若再不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慕辰,我求求你,快些来,来救我啊,救我啊!付绿萝在心中不断的喊着,嘴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影卫将她拖到二楼的平台上,让她的脸正对着湖面。“稍等一下,好戏马上开始。”说完便走下楼去。他手中擎了净瓶,走入长桥的那一段,将瓶中的液体一点一点,细致的洒在风车和灯笼上,像是在做着极悠闲的事情。阳光细细碎碎的照下来,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他一路往回走一路洒着。
抬头看时,几个下人在远处来来往往,却没有人留意这里。他回过头去看平台上死死盯着他的付绿萝,冷笑了一声,从袖口中拿出火信子,轻轻的吹起火势,随手扔在长桥上,火在那一瞬间“腾”的一下子燃起来。
那架子本来就是木头支起来的,上面又都是灯笼和风车这样易燃的东西,况且又浇了那么多的油,火势不受控制的自桥头燃起,蔓延着向着流音阁的主楼方向而去。
付绿萝绝望的看着渐渐大起来的火势,心中百感交集。她原本那样高傲自负,原本那样仪态万千,可是在看到大火如同疯了一样向她扑来的时候,除了绝望再无其他。想她这么多年来,也确实没做过什么善良的事,许就是报应吧。她错杀了赫连大夫,最后也是赫连大夫的毒*药让她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动弹不得。她现在身体动不得,话也说不出,除了一味的流眼泪别无其他。她不想死,可是此刻也由不得她了。
当岸边的人终于发现木桥上的状况,匆匆而来的时候,木桥和岸边的接口已全部燃烧并坍塌,火势之大,让人根本无法进入。众人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慌了手脚,大家奔走着,大喊着,寻着各种可以靠近流音阁的方法。可是这流音阁是全木质的,就算最后找到小舟划过去,火势这样大,根本无法靠近它半步。
大火像火蛇一般一路燃烧,塌了长桥,毁了平台,吞噬了整个主楼。付绿萝趴在二楼的平台上,心绪反而平静下来。她嫁进这太子府中,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可是慕辰做了这样的决定,要赶她走。要她再回到从前那样,只能远远的思念,甚至连面都见不上,她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他的消息,她想参与他的一生,想要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走上皇位。既然这样的愿望不能实现,那么死也未必不是最好的选择,况且这死亡之处又是他最珍爱的地方,那么日后哪怕他有一刻想起这里就会想到她曾经存在过。想到这里她反而释然了。
影卫走过来将她从地上拖起来,让她能更清楚的看着火势。“怎么样?这景色美吧?我在这太子府效力这么多年,也曾见过流音阁每个季节不同的美,可是唯有此刻是不曾得见的,这景象仅此一次,永不得见了。”
付绿萝将目光看向岸边那些还在努力向着这里而来的焦急的人们,远远跑来的那个身影是慕辰吗?他这样慌慌张张的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流音阁?看在她命不久矣的份儿上,就让她认为是为了她吧。慕辰他,从没为她慌乱过,从没为她焦急过,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可以看到这样为了她的他,也是该知足了。她看着慕辰在岸边跳着脚,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最后甚至跳入湖中拼命的向她游过来。
别了,我最爱的人,别为我难过,别为我心伤。我们的互相折磨终于走到了尽头,一切的缘和孽,一切的仇和怨,一切的聚和散都有了结论。我对你的感情始终如一,矢志不渝,只是即便再爱,也只能到今天为止。
那个影卫携了她,推开二楼的房门,带着她走了进去。屋门慢慢关闭,慕辰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消失在门后。屋内的光景人们再不得见,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照的整个太子府如酝霞光。
慕辰拼命的游着,大声的呼喊着,直到付绿萝夹在门缝中的裙摆也完全看不见了。侍卫们过来拉他回去,他却拼力挣扎,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她出来!不能就这么让她死了。
正当他们争执的时候,流音阁的主楼“轰”的一声,整个坍塌下来,掉落的房梁和柱子,燃烧着呼啸着掉入湖中,溅起层层热浪直扑过来。散落的滚烫的木屑四散纷飞,有一块正好飞溅过来,不偏不倚正打在慕辰的眉心,瞬间将皮肤烫伤。他愣愣的看着那栋坍塌的主楼,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不!付绿萝!!!”撕心裂肺的喊声扯破苍穹,眼泪一瞬间爆发。慕辰一生都没有这么无助过,他的身份注定了他的无所不能,可是这样的天灾人祸发生在他眼前的时候,他除了负气的拍打水面之外,别无他法。
流音阁没了,留在里面的所有都随着这场大火灰飞烟灭。付绿萝死了,陪着这旷世奇观一同陨灭。所留下的,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偶尔的谈资,这些事,会在谁的心中永远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