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黑毛的怪物在他的剑下徒劳地挣扎着,不断发出临死的悲鸣。而邪影只是垂眼看着它,手下长剑毫不犹豫一拧一刺,拔出的时候,碎肉和暗红的鲜血一起喷溅出来,伴着庞然大物轰然坠地的声响。在邪影冰冷的眼眸中荡不起半点波澜。
他动作极为纯熟狠辣,与之相对的是全程的冷静漠然。我怔怔看着他轻轻甩掉剑上的血污,然后和之前每一次比胜归来一样安静地朝我飘来,准备站到我背后。
——然后我一把拽住了他的道袍。
“行了你别在这里装逼了!快去帮我关师兄打架啊!等怪物全都杀完了攒着一起装啊乖!”
关朔原和红烧肉都是战斗力极其彪悍的角色,两个人合力之下,没过多久,闯入禁地的那群怪物就被绞杀得一只不剩。
我蹲在地上用长剑翻看着怪物的尸体,一具具检查过去,惊讶地发现品种居然非常统一。
“家养猪、野猪、土猪、乳猪……怎么都是猪啊?”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抬头,“难道是太虚观膳房猪圈被人劫狱了?”
关朔原的脸色很不好,他一脸厌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不是普通的……这些是妖魔。幽都的妖魔闯进来了。”
“……你确定没搞错吗?幽都的猪都能闯进太虚观禁地了,我们还打什么啊。”
关朔原没有回答我,他一脸慎重之色,忽而抬起头问我:“这是你的邪影?”
“啊……对!他……他刚才……”我赶快指了指出口,“关师兄你看清楚啊,红烧肉刚才是从外面进来的,这一路我们都走过的,他可没有藏在禁地!”
关朔原的目光掠过我,仔细观察着红烧肉。片刻之后向前迈了一步,抬起手来似乎想要碰一碰红烧肉的黑气。
唰地一声响,红烧肉的剑已经瞬间横到了关朔原的脖子上。虽然只是一把小木剑,可上面缭绕的黑气和未干的血迹依然带着很强的煞气。关朔原垂眸看了看自己颈边的剑身,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笑。
“原来是这样……呵,怪不得能找到这里。”
我愣愣看着他:“什么?你说……”
“没什么。”关朔原转过身去,“你们快走吧,我还要检查一下这里的情况。恕不远送。”
“可是……”
“地落窟被幽都妖魔闯入,此事必须要禀报掌门。”关朔原打断了我的话,“要是不想让我把某个奇怪的邪影一起禀报上去的话,你最好赶快滚出去。”
我赶快闭上了嘴。
那个冷口冷面的青年已经转过了身,半跪在地上,仔细检查着刚才妖魔冒出来的角落。似乎真的没有搭理我的意思了。我跟着红烧肉往前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了身。
“喂,关师兄。我叫洛锦川。甲二组,游鹤真人门下弟子。”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道,“就算你一直一个人呆在这里,至少也要记住几个名字吧?不然的话再遇到刚才那种情况,连队友的名字都喊不出来,要谁帮你啊。”
关朔原始终保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深色弟子服在阴影处越发晦暗,一眼看过去,就像是一块黑色的石头,多少岁月中牢牢守着太虚观的大门。
我跟着红烧肉一路走出地落窟,也很顺利地绕出了之前一直困着我的那些崎岖小路。我们一直很顺利地回到了弟子厢房,邪影始终没什么动静,我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的身体只是颤了颤,停了下来。
“我们谈谈。”我低声说。
邪影固执地背对着我,那模样不太配合。不过还好,这次没给我到处喷黑烟。
“那本书呢?拿来。”我向他伸出手。
红烧肉沉默半晌,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蓝皮册子,头也不回丢给我。
脾气真差……
我拿到手里翻了翻,确定这本《邪影真言》从封面到里面的八卦都没有损毁,才把书放到了一边,严肃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藏有很多秘密。毕竟,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水平,别说邪影了,我连玄龟都召唤不出来……可是,你突然来了。你不用我指挥能自己战斗,很强,甚至还能听懂我的话,跟我闹离家出走。你绝对不是普通的邪影。这些我都可以不管。我甚至还帮你瞒着师父、师兄、掌门,这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而是因为我只是太虚观最废柴的一名普通弟子,我身上没什么可以榨取的东西,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
我大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可是,你记住,我绝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太虚观。这是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得多的地方,如果……如果你有任何妨害到太虚观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有丝毫容情,哪怕是拼上我这条命,也一定要让你魂飞魄散!”
红烧肉一直没回过头来,巨大型邪影永远是飘在半尺高的地方,加上身材高大,我一直要把头抬很高才能看到他的发冠。那永远缭绕着黑雾的破旧袍子飘飘忽忽荡在夜风里,显得袍子里的身形越发消瘦。
究竟是什么样的执念,支撑着这具消瘦的身体从太古铜门后来到这里的?什么样的怨念能久久都不消散,甚至还能发挥出如此强大的战力?
“你想要什么呢?”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如果……毕竟,你是我非常重要的战斗伙伴,只要不损害到太虚观的利益,你要什么我都尽力给你。”
红烧肉终于动了动,他转过身来,飘得离我近了点,仔细看了我半晌,突然伸出了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邪影的手。
之前就算握剑也隐藏在宽大的袖口中,我从不知道那里面是这样的一只手。瘦削,修长,手指像是青松的枝干,连弯曲的指节都漂亮得干脆利落。那只手和邪影的身体一样笼罩着淡淡的黑雾,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是却更多了种雾里看花的神秘感,让人忍不住揣测若是清晰完整的,该会是怎样漂亮的一件艺术品。
我怔怔看着那只手极缓慢地靠近了我,持剑斩妖时都纹丝不动的手指甚至有点微微的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是想要触摸我的脸。
然而他最终还是从我的脸旁边擦了过去,那只手缓慢垂落下去,然后握住了我的袖口。
那个。刚刚。被我藏进了一本书的。袖口。
“……”我无语地抬头看他,用目光询问道:你确定?
红烧肉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给。”面无表情一把扯回袖子,“天演院的书算是太虚观的财产,给你了就算损害太虚观的利益,这事我不能做。”
我以为红烧肉会失望地咕嘟嘟冒一阵黑烟,然而意外的是,他却非常执着地继续扯着我的袖子,我恼怒地一甩手,一不小心却把袖子里的蓝皮册子甩了出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我暗骂了一声,弯下腰准备捡起来,却有一只手先我一步把书捡了起来。
红烧肉没有急着把那本书塞到自己小金库里,他打开册子,哗啦啦翻过几页,然后用力把书展开,放到了我面前。似乎是颇为殷勤地往前推了推。
“你要做什……”我皱着眉头问道,然后突然地怔了怔。
在红烧肉翻开的那页里面,我看到了几行很小很小的字,夹在几行晦涩的符咒中,分外不显眼。
祭酒向天借瑶盅,
重楼玉宇碧浆琼。
临渊举杯邀月影,
信托此意寄飞鸿。
离魂乱世无依处,
伊人归处尽我冢。
别后孤剑难成谱,
一夜竟成四时冬。
我怔怔看了那一页很久,突然目光晃了一下,从第一句第一个字,慢慢读到最后一句第七个字,才看到了那句话——
祭,重渊此世尽成冬。
原来那一句,还有着这样的上文。
那夜他来到天演院,也许是刚喝了酒,微醺地坐在窗边,看着月亮想着他恋慕的那个人。
我这孤魂在这乱世毫无依处啊,你在的地方,才是我永远的安葬之所,然而我就要上战场了,与你别后,我一人孤剑再难写成圆满剑谱,没有你的每一个夜晚,似乎我都经历了四季的冬天。
祭:重渊此世尽成冬。
原来他不是想过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只是我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念头,一个人在孤楼上写下了那句“重渊此世尽成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