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片上的人物很是眼熟,或坐或立或侧身,或笑或皱眉或瞪眼争执,穿着粗制廉价的衣衫,待在不同的地方,然而统统都是同一个人——纪文心她自己!!
照片上没有记录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了,但纪文心可以确定是她重生后的这几个月里的照片。
纪文心有些不寒而栗。
这些底片是她从程千的家里偷偷拿来的。而现在照片上所拍摄的人物却是她自己。
她稍微深入一细想都觉得浑身恶寒头皮发麻。
许是她呆立在一边没有动静有些奇怪,冲洗店老板从报纸上抬头瞄了她脸色一眼,再看看摊在桌上的照片,转了转眼珠,象征性发表了句评论:
“拍照人水平其实还不错,把你拍好看了。”然后又把脑袋埋回了报纸里。
纪文心被老板的话一惊,才如梦初醒般地收起相片,皱着眉离开了店铺。
她直觉这些照片与程千有着直接联系,可又不敢贸然去责问。她得等待时机好好把这因果理清一遍。
撑起伞走入雨幕,纪文心沿人行道走向附近的车站。拐角处有面圆形的交通广角镜,她心中想着其他事,眼光无意识地向上一扫。镜子里的视野范围很大,建筑道路扭曲着,雨天的路面冷冷清清没什么车辆行人,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远远地停在她身后的路旁,型号和程千有一辆挺像。
换做是先前,纪文心其实不会在意这种事的,然而此时此刻,她的目光被吸引了去,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朝广角镜细细看去。雨点模糊了镜面,水珠顺流而下划下运动的痕迹,看不清车牌。
纪文心的心跳漏了一拍,正要转头朝那辆车的位置看去。
“纪文心?”有个醇厚的声音叫住了她。
纪文心方才全神贯注地观察黑色轿车,此时被这措不及防的一声呼唤叫的浑身一抖。她扭头看去,段迟正打着伞缓步从斜对角的窄弄堂里向她走来。
她将注意力转回他:“段迟?”他怎么在这里?!
“不用惊讶。”段迟无害地笑笑,走近她,“我在对街弄堂喝茶,正好在楼上看到你。事情办好了?”
纪文心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向广角镜里看去,那辆黑色轿车已经消失不见。
“你找我有事?”她问段迟。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段迟笑得和气,右手却不由分说地硬拉起纪文心的胳膊,“我确实有事要找你。”
纪文心被他硬拉着走了几步,忍不住用力甩开他的手:“什么事现在不能说清楚?程千的车还在后面等我!”
段迟听到程千的名字,脸上慢慢沉了下来:“老是程千程千的,你就那么在乎他?”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心,上面还带着几滴雨水。他转头看向刚刚黑色轿车停靠的地方:“不过是几个无足轻重的人,已经被我赶跑了。”
“跟我走,我告诉你你父母的真相。”段迟作势又要去拉纪文心胳膊。
“……”纪文心脸色变了变。其实她先前也对父母感到有些不对劲,只是没敢多想。此时她仍旧习惯性地反驳,“我早就已经见过他们了。他们现在在国外,前两天还和我通过电话。”
“如果我说你的父母根本都是骗你的呢?”
纪文心微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一眨不眨仰头盯着段迟的脸,好像在确认他说的话的真假。
结果就是,段迟很顺利地将纪文心带到了自己车中。车子途经一处天桥,段迟指着下方桥洞充满戏谑地说道:“你所谓的父亲,之前可都是住在那种地方的。”
纪文心顺着车窗往桥洞边看去,风雨中桥洞里黑黝黝的,有几个搭起的简陋棚子,破烂的杂物垃圾散落一地。这景象完全无法让她把前阵子见到的光鲜亮丽的父亲联系起来。车子开远,她沉默地把头转回来,一言不发。
一路她都没说什么话,段迟凑过来搂住她肩膀,轻声说:“你那个母亲,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纪文心不自在地挣脱了束缚,把自己缩在座位角落。
车子只行驶了短短的距离便又停下。下车,纪文心发现段迟带她到了一家老旧的洗浴中心。
穿过洗浴大堂来到楼上乌烟瘴气的棋牌室,震天的叫喊洗牌声连绵不绝。满室都是一桌桌围着打牌搓麻将的人,神情具是萎靡不振,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冒着光,也顾不上注意突然进入牌室的段迟和纪文心。
段迟领着纪文心来到一间麻将室的门口,门微微滑出一条缝。纪文心回头看看段迟,再看看门内景象。透过缭绕的烟草灰雾,她看到自己父亲叼烟搓牌的侧影,衣衫不整,形容邋遢。同所有沉浸在赌博中浑浑噩噩的人一样,他的目光紧紧落在自己的牌面,不时又爆发一阵不顺心的怒吼,甩出一叠钞票。
围观牌局的一个人啧啧摇头退出房间:“突然拿了一笔横财就这么不要命地乱赌……”他开了门见到站在门口的两人,愣了愣。在段迟似笑非笑的眼神下匆匆走远了。
纪文心急急忙忙拿出手机拨打她父亲预留给她的电话。
刺耳的铃声在嘈杂的房间中响起。好一会,牌局上的中年人才不耐烦地摸出手机一把摁掉来电,继续在牌桌上厮杀。
“你看好了,程千那家伙在骗你呢。”段迟的声音此时在她耳边幽幽响起。
纪文心后退了两步,正好撞在段迟的肩膀上,被他扶住。
“如果不是我父亲,那他是谁呢?我父亲又在哪里?”她甩开身体失魂落魄地穿过人群跑出门外。
大门外的雨还在下着,雨势比进门前要大,雨丝飘到她身上,阴霾的天空遮住了太阳的亮光。
雨幕中开来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是不久之前纪文心在相片冲洗店前看到的那一辆。车子停下,程千从车后座走下来,手上打着一把黑色长柄伞。
他径直朝纪文心走来。
黑色的伞罩向纪文心的头顶,程千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还不回家换衣服?忘了今晚要去音乐会了?”
纪文心茫然地望向他,用手指向身后的洗浴中心,空洞地说:“我好像在那里见到了我爸——”
“你认错了。”程千继续走近她,搂住她的腰肢将她往回带。
“她没认错。”段迟此时也穿过大门走出来,面上带笑。
纪文心转头看段迟:“那我爸到底怎么回事……?”
程千没再给段迟向她说话的机会,带着她就迈步走开。
段迟正要上前跟上纪文心的脚步,却被突然从旁边走出来的一群壮汉拦住了去路。
段迟没带自己的人手在身边,看着冒出来的打手停住了脚步,然后做出了个怪异的笑。
“你父母早就死了!”他的声音不高,却阴魂不散地飘荡在纪文心背后。
纪文心惊疑不定地想要回头再看一眼段迟,却被程千强硬地按住脑袋塞进了车里。
她被直接带到了程千家中。天色越来越暗,她被迫换好衣服吃过晚饭,就再一次被程千带出了门。
好些问题她在来路上已经翻来覆去地问过程千好多遍。比如“我爸爸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是。我只是担心你。”程千居然回答的坦坦荡荡,面上还带了宠溺的笑,“你父母不会受到亏待。”
他今天一天的表情都柔和得过头,与之前面无波澜的平静样子相差了不少,但就是让纪文心感到比以往更加心惊胆跳。
她发现,程千并不如她之前所认为的那样可以令人心安。
她一路忐忑地跟着程千来到了歌剧院。实话说她现在没心情去附庸风雅听什么鬼音乐会。
剧院大厅张贴了各色海报,其中当属一幅占幅最大最显眼——
一张欧式街道背景的白人老者的彩色海报,上面醒目地印着音乐会的主题和时间。
“a市歌剧院年度巨献——”
“世界艺术大师茨维洛霍
钢琴独奏音乐会
八月二十七日周五20:00与您相约”
只是纪文心看到这幅海报便走不动路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这张海报的图片她曾经见过两次,在程千的那里,一模一样除了颜色是黑白的之外。
同一个白人老者,同样的脸庞,同样的角度,同样的背景。只不过现在她看到的海报却是彩色的。海报中之人定定地凝望她,眼里带着悲悸的色彩,她也与之对视。
像有一根时空之弦将画里画外两人连接,她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听到了空茫的乐音回响。
“纪文心?”
程千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猛然一转头,好似还没回过神。
“要开演了。”程千这么说道。他的声音如同隔着海岸向她飘来,似梦似幻听不真切。她含糊地点点头,随着人流步入演奏厅。
座位距离舞台的位置不远,正是欣赏的最佳处。
等到坐到座位上,纪文心才看着舞台向程千说:“刚刚那个海报,我看见你办公室和房间里也有。”
“嗯。海报怎么了?”程千轻声回答。
纪文心看着舞台上出现的钢琴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可是,我好像记起来,那位演奏者已经去世很久了啊?!”
厅内坐满观众却安安静静,都在等待大师的演奏,纪文心的声音便突兀地回荡在她那一片的空中。旁边的听众不满地瞥了纪文心一眼。
升c小调前奏曲的沉重乐音缓慢地在不算大的音乐厅中流淌。
纪文心还待说话,眼前舞台上钢琴家的样子却让她发不出声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