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宅院,竹儿垫后关门。
愈步步向内,愈步步惊心。
大奶奶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裙子里颤抖,蜜蜡一手托着才刚老太太赏送的药儿,一手将她扶住。
竹儿惊觉大奶奶的脸色不对劲,略是停下半步,对她道:“奶奶怎么了?”
大奶奶拼出些许笑容,摇头道:“想是落水的寒气没去净,这会子又上头了。”
老太太听得,转身来,道:“既这样,竹儿你领你大奶奶到隔壁屋子坐一会子,我进去会完客,再一道出去吧!”
很是轻巧的说话,大奶奶如闻大赦。
如此,竹儿带大奶奶转向另外一间居室。才刚进去,未曾站稳,便听见从隔壁传来老太太的一声说话:“让仙姑久等了。”
那会儿,竹儿示意大奶奶静声,尔后她自行走出,往老太太那边伺候去了。
蜜蜡不明情况,来扶住大奶奶,劝她坐下:“奶奶不舒服,坐会子吧!”
大奶奶摆手,意思是不必,倒侧耳倾听隔壁在言说些什么。
当下又听到老太太道:“我府上招待不周,请仙姑原谅。”
大奶奶听到此处,胸口的心跳噗噗直响。因看不到隔壁的情景,更显得不安心。于是,在壁橱隔扇寻缝隙,好让自己瞧得清楚。果然,等她找到一条缝隙,细心的看去,见到那屋里有几个人,老太太坐在堂上座椅,两个尼姑站在下头。
老太太一脸的客气,道:“仙姑不必拘谨,请坐吧!”
竹儿也伸手去引请。转眼,看到尼姑坐下,而另外一尼姑,站在边上。
坐着那位,正是纯光。
竹儿含笑地对老太太道:“老太太,要不要请茶来?”
老太太没回,只把桌上摆的饭菜盯着,摇头。是呢,桌上端来的饭菜,仍旧未动。那是老太太吩咐端来给她们吃的。才刚菊儿去寿中居回话,躲躲闪闪大奶奶,想必因这档子事儿吧。
因此,老太太道:“仙姑是觉着我们府上的斋饭不如你们仙缘庵的可口?竟一口没吃呢!”
纯光道:“罪过。请老夫人看在菩萨的面子上让我们回去吧!出来几日,庵里不见我们回,怕是担心呢!”
老太太笑了,道:“有何担心的?出家人四大皆空,该有的修为。离得你们,庵里便活不下去?可见她们不是诚心面佛,心中有牵绊,四大皆空,是空谈了。”
纯光脸色难堪,抬起手,合掌起礼,大有遮掩的意思。
老太太微微哼了一声,道:“我这人对于佛法,说信,也能信,若说不信那些,也不信。我们祖宗历代,有自己的神佛。往年,我愿意舍香油去你们庵里,多半是看在昔日旧人的面子上,如今旧人不在了,有些话,我当你面说也无妨。就此,我便不上你们仙缘庵了。可又想,那么多年,一时断了,你们难免想我们庄府绝情薄信。”
纯光道:“是老夫人多思多虑。我们出家之人,怎会轻乱揣测他人信念?我佛门信众,以好生积德为善本,存根缘善念者,皆是同门。”
老太太道:“存心佛法,善念根缘,未必是真门人。但无妨,世人好恶,未必个个面善是真者,个个恶面,是恶人。”
纯光合十点头,不应驳。
老太太见她沉默,再道:“我府上的妇人不懂佛门道法,所以,我主张寄善信于你们仙缘庵,由你们日夜帮祷告。这是我初心。谁知,你们听了召唤竟然来了。头先几日,我想,多半是冒牌的仙姑,随后几日看来,你们真是那处的人。原本我有些恼怒,想让人提你们去见官,又想佛门之人,都推崇善行,我何苦凭空造孽?所以,如今我想,阴差阳错,不如让仙姑留在府上,我安排这处僻静之地,让仙姑作为佛法庵位,日夜为我府祷告上苍,乞求事事顺意。”
纯光急道:“老夫人有心,按此前寄香油与我们仙缘庵,最当虔诚。”
老太太摆手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觉着这样甚好。”
纯光起身,大有哀求之意:“都怪贱尼不懂老夫人的家法,乱步走来。多有冒犯,请老夫人恕罪。”
说着,纯光不顾脸面和身份,倒头跪下,向老太太磕头。
至此,老太太满眼鄙夷,笑道:“仙姑不必大礼,倒折我老命了。快快请起。”
小尼姑普度扶纯光起身。
纯光道:“求老夫人放我们回去吧!”
老太太假意露出气恼之色,道:“仙姑何出此言?难道我们庄府庙小残破,仙姑不愿光临驻留?”
纯光闷头吃了一棒,实是哑巴亏。
老太太笑道:“我原想佛门之人,皆是好善有德。才刚仙姑也提及这点。唉,既然仙姑这样说,难怪我此前将仙姑想成冒牌货了!”
纯光听毕,紧张上脸,快语道:“老夫人恕罪。怪贱尼言语失寸。”
老太太依旧不肯松口,道:“那你可愿意留下为我祈福作祷?”也不等纯光回应了,笑对竹儿,道:“今日出去,你差人将这屋舍改造改造,该有的佛像、龛笼香炉,一件不许少了。一并添置清楚。皆要金身披挂,样样如仙缘庵的为上。”
竹儿快意答应。
老太太再对纯光道:“如此,可满意?”
纯光无还口之力,叹息合十,算是应答了。
老太太支持起身,道:“既然这么说,我们就定了。日后劳动仙姑日夜供佛,替我祷告平安。你若不放心仙缘庵,我差人替你转达一声。今日之后,想必你要在我府上多呆些日子了,庵里,你可有代掌门之人候选?推荐一个来,我让人传话。或你拟写一封书信,我让人寄送转达也可。”
纯光惊异,暗自悔叹,不该来庄府呀。
如今,纯光只能答应:“谢老夫人抬爱。”心里却深思,等寻得机会,要快速离开庄府。因为,在篱竹园看到一个旧人,那位旧人昔日跟自己在仙缘庵有宿怨,怕被报复。
老太太很是满意,扶住竹儿的手,道:“那我们回吧!该准备的我们准备着,也让仙姑安心吃一顿饭。没力气敲木鱼,如何问得神佛保佑?”
这话将纯光说得满脸通红。
竹儿以为老太太真要走,便提醒道:“奶奶还在那边。”
老太太惊醒状,道:“我倒是忘记了,快请过来。”
隔壁。
大奶奶听到这些,已是惊心动魄,当听到老太太要请自己过去面纯光,不知有多少的惶恐。
竹儿听老太太的指示,没一会儿过来了,对大奶奶道:“老太太请奶奶。”
大奶奶不好推,只能去了。
到了隔壁那屋,大奶奶勾首步入,生怕纯光一眼认出自己。
纯光见到一位珠光宝气的美妇,自然不敢正面直视,也勾头合掌举礼。
大奶奶端礼,静立。
老太太走过来,携住大奶奶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我长房孙媳妇儿。”
纯光略是抬头看一眼。大奶奶的头勾得更低了,面红耳赤的。
大奶奶为了不失礼,稍稍出声问候:“师父有礼。”
这声音,这脸庞,可不是当日慧眼在仙缘庵的模样了?纯光心中暗暗吃惊,天底下怎有这样相似之人。
不由的,纯光痴望大奶奶。
老太太见如此,道:“那我们先回吧!”
大奶奶快手去扶住老太太,竹儿也在一边帮扶着。走出屋舍,纯光还追出两步,凝视不舍放眼。
出了院子,老太太又示意竹儿将门上锁。
看上完锁,大奶奶抑制不住心情,也迈不动脚步了,“扑突”一声朝老太太面前跪下。
老太太吃惊,连连扶起,道:“身子骨这般弱,我看赶紧回去歇息吧!竹儿,快扶起来。”
竹儿和蜜蜡一人一边,将大奶奶扶起。
几人就此向寿中居外头走去。
路上。
老太太笑道:“你觉着这尼姑如何?”
这话,明显对大奶奶说的。
大奶奶愣了一下,见竹儿没回,便小心地回道:“人是和善的。老太太留那位仙姑在府上了么?”
老太太道:“不留着,难道还要她出去散播我们府上有位落水的大奶奶?”
说着,老太太停住脚步,深深地将大奶奶看着,似还有话要言语。顿了些许时间,老太太欲言又止,终究没说。
大奶奶当是感觉不到,眼神糊涂的样子应对过去了。
快到寿中居院外,老太太又道:“我想,你该明白我的意思。留这两位尼姑在府里作祷,都是为了保家宅平安。你是长房孙媳妇儿,这等事,你得知道。不过,今日让你见,回去不必张扬。你可知我的意思?”
大奶奶端礼回应:“孙媳妇儿记住了。”
老太太欣然点头。
这些对话,看似平淡,可大奶奶怎不知老太太的心意?保家宅,不就是保庒琂么?让自己面见纯光,这招棋子,也只有老太太这样的人才敢做。她让大奶奶正面与纯光相见,无非要让纯光知道,这是庄府大奶奶,不是她仙缘庵的旧人;也让大奶奶放心,这等旧事,她已出手整治了。余下的,需要大奶奶安心,并且镇住底气。老太太这些说话和行为,不正是想如此表达么?
行至寿中居门外廊下。
大奶奶正要端礼告辞,忽然见到院中走来几个人,她们是庒琂、子素和三喜。
老太太见了,笑道:“才刚跟你嫂子走了一回,散心去了,你怎也来了呢。”
庒琂快步行近,疑惑的眼神望大奶奶,再微笑对老太太道:“才刚竹儿姐姐来请,我原是要跟过来的。可竹儿姐姐说,老太太要跟嫂子说些话,怕我听了不好。”
老太太皱眉头,笑对竹儿,大有嗔怪之意,道:“这丫头最会唬人,她心疼你日夜陪我。实是想让你歇息一会子,好让你嫂子代劳。可见她的心了。”
故此,庒琂向竹儿端礼致谢。
竹儿回礼,道:“都怪我不懂得说话。”
再客气几分,大奶奶端礼告辞,至此至终没跟庒琂暗对眼色和说话。
庒琂见大奶奶走,心生几分不舍了,想追出去送,可老太太不给,拉住她,道:“你随我进来,我有件礼物送与你。”
那会儿,大奶奶已走出院子,听到老太太那话,知道老太太想送那把团扇给庒琂。
一路回东府滚园,大奶奶心思沉沉,细想着:这事儿迟早要给琂姑娘知道,老太太养那么大一头猛虎在寿中居呢!今日自己侥幸没被当面捅破,哪一日琂姑娘与纯光碰见,如何是好呢?
大奶奶越想越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