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敢让素娘和半夏参与到郑林事件中也是无可奈何,一是郑林这件事她需要帮手,二来,根本也是瞒不过身边这几个人,但是周城的事……就不是她想不想瞒的问题了,而是太多事情没法说。
凡是牵涉到前世,嘉敏既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透过屏风,嘉敏看了周城一会儿,有半年没见了。虽然之前也见得不多。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又黑又瘦,想是边镇上沙子不好吃,表情……有点古怪,嘉敏倒是能够猜出他为什么不肯见她。
他说要当大将军,要功成名就回来娶她,结果……被打了个半死,还被她半路搭救,换她她也不愿意见人。
不过……
嘉敏幽幽然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周城:……
周城苦笑道:“三娘子别这样……还没恭贺三娘子封了公主。”得了,他就知道这丫头爱装模作样,他才不上当呢。
嘉敏笑了起来:“你把安平坑苦了。”
“火不是我放的!”周城也有些懊恼,最主要是他赔不起。
嘉敏倒不意外,这样简单粗暴,多半是猴子的手笔,那个人暴戾,嘉敏从前看到他,也是怕的。也就周城制得住他。
“他不该不让我走。”周城说,“我还得回去复命呢。”复命不过是个借口,他知道,她也知道。
“你如今……是从军了么?”嘉敏问。
“嗯。”周城回怀朔镇之后就从了边军,因为他有马,做事也利索,上头让他做了队正——当然队正这样的小人物,三娘子平生都不会碰到,他也不想和她提及,他这次回洛阳是为了送公函。
柔然有些不安分——当然柔然从来就没有安分过,不过今年恐怕会有大仗。
元家也是草原上部落发的家,和柔然人原是一伙,年景好的时候在草原上唱歌牧马,年景不好就越过长城来中原打劫。后来强大了,建了国,像模像样穿起了丝绸衣裳,学会了吟诗作对,就当自个儿是文明人了。
柔然人当然还是野蛮人。
镇将预判有仗可打,自然是因为今年年景不好。
边镇的条件非常艰苦,当然的,如果不打大仗,缺衣少食大伙儿也还是熬得过去,但是大仗,就得上报朝廷了,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周城来洛阳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见嘉敏——他如今寸功未立,怎么好来见她,最多也就想过,从南平王府的门口经过,能看到三娘子的马车。
周城盼着打仗,最好是大仗,有大仗才有大功可立。
嘉敏略皱了皱眉,安平说周城出逃,起先是有猴子相助,后来大概是屡次不成,猴子也没有再来,想必是先回边镇复命了。
嘉敏说:“是我叫他带你来见我——既然到了洛阳,怎么好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她尽量淡化了她看见他时候那个凄惨的形容。
周城垂头半晌,忽然微笑道:“三娘子很想见我么?”
嘉敏:……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嘉敏觉得自己不宜与周城再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硬生生扭转话题:“我原本该早些来见你——我不知道你还要回边镇复命。倒是我耽搁了。”
周城知她是害羞,只可惜隔了屏风,也看不到她眼下的表情。懒洋洋只应说:“反正都迟了,也不在这一时。”
嘉敏:……
安平能被他这句话气得上吊!嘉敏往下说道:“……但是我进了宫,安平也没法知会我,我在宫里又受了伤——”
“你受了伤!”周城猛地抬头来,“伤得重不重?既受了伤,怎么不在宫里多养些日子!”
话出口,就想到必然是伤得不重,不然宫里也不会放她出来,沉默片刻又道:“你上次……也是进宫出的事,宫里很危险么,还是说……还是说有人害你?”
这个猜测实在大胆,连他自己也被吓住,又想:从前是南平王人不在京里,如今南平王已经回京,还有什么人敢对三娘子下手?
屏风后没有动静。
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也许是三娘子自己也不知道,还是说,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周城一五一十推测给嘉敏听:“你年纪小,又极少出门,能得罪几个人,想是冲着南平王或者世子去的?”
——当初于家父子要囚禁她,就是为了南平王和太后,而不是冲她本身。
其实和大多数闺秀相比,嘉敏也不算是“极少出门”了,至少她还去过一趟中州。不过不能和男子比。
嘉敏还是不应声。
照常理,确该是如此。周城虽然心思灵敏,终究是个男人,据她所知,后来他后宅里的明争暗斗,也没有消停过。
大多数人都这样想。这就是为什么她虽然恨极了贺兰初袖,却无可奈何的原因。她可以向父兄指出贺兰初袖诬蔑她,却完全找不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让众人信服,她不仅仅是诬蔑她,她是想杀了她。
“不过是姐妹间小小龃龉……”他们会这样说。
如果嘉敏不依不饶,他们会反过来劝说她:“眼下你是不会明白,到日后出了阁,就会记起姐妹的好。”“你阿娘只这一个妹子,你姨娘只这一个女儿,再亲没有了,就算是她有错,你还能要她死?”
嘉敏叹了口气,有种口舌无力的悲哀,那就像是一脚踩进淤泥里,拔不出来。她不得不接受太后的“仁慈”,她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仁慈。她差点杀了她!
周城敏锐地感知到她情绪里的低落,也许他是猜中了。
“三娘子知道那人是谁么?”他问。
“我……知道的。”嘉敏说。
竟然真有这个人!周城又沉默了一会儿,他必须保证这不是一时冲动,因为这件事并不容易完成,他对自己能于重重护卫中取贵人头颅也没有把握,但是他仍然说:“我帮你杀了他吧。”
不管他是谁。
嘉敏惊住,这夏日的午后,就仿佛冰块在太阳穴上冰了一下,透心的凉,让她忽然意识到窗外有知了在聒噪。
绿荫满地,满地碎的光斑,炫目的白。这个人说,我帮你杀了他吧。他并不是即时脱口而出,他是权衡过其间难度与后果的。敢对她下手的人自然不是平常人,贵人门庭,并不那么容易出进。
他也不是荆轲、聂政这样以刺杀为能事的游侠。
但是这是个非常具有诱惑力的提议——杀了她,杀了贺兰初袖,嘉敏心里想,杀了她,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从此不必时时如履薄冰,不必在半夜忽然醒来,因为担忧可能的重蹈覆辙而惊恐,不必费尽心思向每一个人证明,她对她的不怀好意,而最后又无可奈何看着她脱身;不必再担心宫里究竟有多少她的人,不必害怕日后她与萧南的联手,一个擅长纵横捭阖,一个手握无数人阴私……
从前她为什么没想过呢?嘉敏想,那大约是因为,从前她没想过要贺兰初袖死,她想过最大的惩罚,不过是毁灭她的希望,让她错过所有可能的命运的转机,无声无息,过完平平常常的一生。
也许是她心太软,不不不,没准比杀了她还更残忍。
而那时候她也没有意识到,贺兰初袖其实是想要杀她的。一个陆静华当然不算什么,但是废子也是子,她情愿赔掉这颗棋子,只为了杀她。她是想要她死,而她没想过,可能有温姨娘的原因,也可能……可能仅仅因为她没有杀过人。
杀人……是会脏手的。萧南这样说。
从前她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她身边只有婢子,还有父亲拨给她的护卫,这些护卫固然会听命于她,但是会听命于她去杀表姑娘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会立刻把这个可怕的命令汇报给父亲听。
就算是这次贺兰初袖闹出这样的事情,父亲也未必就同意杀她。父亲不会知道她的危害,或者说不会相信。
谁会信呢,除了死过一次的人,谁会信呢。
她自己的武力值又不够,贺兰初袖与她一起学的骑射,贺兰初袖骑射比她略强——虽然表面上她看起来更纤弱一些。
如今贺兰初袖已经被送到城郊的尼寺里,虽然不清楚是哪一家,不过这不难打听。荒郊野庙,出点什么意外,再自然不过了。当然嫌疑是免不了的,所有知情人,连太后在内都会对她生出疑心。
买凶杀人,从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但是这无疑是最好的时机,贺兰初袖如今不在宫里,不在南平王府里,也不在宋王府,没有高墙深院,没有护卫与侍从,就算是出了事,也不至于闹得洛阳城里人人自危,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人去追究到底。
父亲是不会的,王妃也不会,哥哥也不会,连太后都犯不着。
只有温姨娘……贺兰初袖想要杀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温姨娘会伤心呢?就算想过,大约也不会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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