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光六年中秋节,整个洛阳都陷在了狂欢的氛围里,不仅仅因为月圆人圆,也因为……朔州叛乱平了。
李家老太爷这一趟回京可谓是春风得意,光彩照人。在此之前,莫说是郑林,就是太后,也并不觉得李家老太爷能大胜归来,镇兵剽悍难制,是洛阳有识之士的共识--毕竟,他们常年在阻击柔然的第一线。
原本是想着让李家老太爷去打个前站,摸清楚情况--至少太后安慰自己是这么打算的,至于郑林在其中的小动作,她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料李家老太爷给了这么大一个意外之喜。
二十万镇兵望风而伏,光想想都能激奋人心--别说先帝了,就是孝文帝,恐怕也没有打出过这么漂亮的仗,太后都盘算好了,祭祖,谢佛,昭告天下--也让阿钦这个小兔崽子看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要依他的,让穆家出兵,保不定还损兵折将呢,穆家一家子少爷兵,能当什么事。
太后心里美,郑林面上奉承着,心里实在不喜。当然李家老太爷有他的本事他是承认的,平平安安回来也就算了,竟然还立下如此大功,一时加官进爵,连深宫之内,李贵妃都凭空得了不少好脸色。
更别说李御史李十一郎了--原本太后是要赏他父亲,李家老太爷却专程上奏折,说儿子不堪大用,不如赏他孙子。
这简直恃宠而骄了!郑林几乎是咬着牙笑,却不得不咽了这口气。
一时李家宾客盈门,只不知什么缘故,李家老太爷却又上了辞表,闭门自守--算他有点自知之明。
这上下欢腾的氛围,连嘉欣见了嘉敏,都少不得道一声:“三娘大喜!”
嘉敏没有应声,一点头就过去了。不知怎的,嘉欣觉得她脚步有些匆忙,匆忙到近乎惶然--却是往九华堂方向去。
嘉欣倒是想要跟上去,犹豫再三,还是罢了,如今自个儿姻缘尘埃落定,虽然是急了些,但是三娘确实没有作梗,人报之以木瓜,我回之以琼琚--到底姐妹一场,何必再提从前那些个小龃龉呢。
嘉敏进到九华堂,王妃正在理事,听到嘉敏来了,耳朵里虽然还听着管家娘子的话,余光不免朝嘉敏方向瞧了一眼。王妃是何等眼力,只一眼便看出,嘉敏多半是有话要说--怕还是要紧的话。
自与李家订亲,这大半年里,嘉敏说得上安分守己,还能为她排忧解难。当家理事虽然学得不怎么样,也算孺子可教。虽然前儿又有些风言风语,说到嘉敏才到洛阳时候的事儿……王妃当然是不信的。
这两年来,嘉敏给她的印象,已经从初来时候的任性轻狂,变成了沉得住气,稳得下心。却不知道什么事能让她这样慌张。王妃让芳荇先搬了坐具请她坐,又三下两下把管家娘子打发了出去。
然后方才道:“三娘怎么来了,走这么急,日头又毒,仔细中暑。”
嘉敏强笑道:“劳母亲挂记……无碍的。”
却不往下说。王妃往左右一瞧,左右也不过芳荇,芳芸两个,是她心腹,她一向不避,嘉敏是知道的,却如何……这等作态?王妃心思一转,略点点头,芳荇、芳芸见机,各自找了由头退了出去。
嘉敏眼看着芳荇、芳芸退出门去,方才与王妃说道:“我听说太后命宜阳王叔接手朔州战事?”
竟是这档子事,王妃略略一怔,不知道这个继女何以对政事生出兴趣来--如果是景浩或者昭诩在朔州,那又另当别论,哪怕是李家老太爷出征呢,关心也都是应该的。但是如今去的是宜阳王。
一时笑道:“像是有这么回事--朔州动乱已平,宜阳王不过去处理些后事,再无须担心的。”
嘉敏眉目里忧色不减,却说道:“我听说,太后让宜阳王把降户驱赶至冀州、瀛洲、定州三洲就食……”
李家老太爷不过带了几万人马,都是京兵,样子虽然唬得住人,却是多少年没见过血的。再加上有郑林背后掣肘……幸而到了朔州,不过小战几场,倒没有露怯。之所以这么快能平,当然是因为大批人马投降的缘故。
--能当兵,谁想当贼呢。
“是灾民,”王妃笑道,“这就是三娘有所不知了,朔州、代州、幽州都是军镇,镇民上马是兵,下马是民。如今既然已经解甲投降,就都还是我燕朝赤子。这几个州之所以动乱,主要还是因为连年天灾,刺史……巡抚不得力,冀州、瀛洲、定州都是大洲,让灾民过去,也算是求一条活路。”
这回轮到嘉敏怔住了,她想了想,说道:“但是我听说,李尚书上书,说是希望朝廷能够改镇为郡县,就地安置,再加以赈济,以息其乱心……”
王妃瞥了嘉敏一眼,想道:看来三娘对李十一郎……虽不及当初对萧南,也算是上心了。
“……我虽然不通政事,但是琢磨得久了,也有一二心得。”
王妃对此并无兴趣,燕朝最重军功,所以才有如今李家满门荣耀。宜阳王过去,不过是捡个便宜--总不能连这点子边边角角都不与人分。做人哪能这样呢,自己吃肉,总要让别人喝口汤吧。
只是不好扫嘉敏的兴,随口应道:“你说。”
“冀州,瀛洲,定州虽然是大洲,人口繁盛,但是一州之地,如何养得起两州之人。双方难免冲突。朔州、云州、代州久灾之民,羸弱之躯,单打独斗就是死路一条,只能抱团求存。一旦抱团,就须得有人为首,有人为谋,聚众为从……则乱势又成。”
“太后也是一片爱民之心。”王妃有些着恼,“不然,国库空虚,赈济不及,能奈之何?”
嘉敏:……
嘉敏在心里腹诽,把永宁寺、瑶光寺拆了,没准就能救起一半人--然而她也知道,太后姐妹笃信佛理,这话是万万不能出口。
沉吟片刻又道:“可怕的还不止这个。”
王妃这会儿连话都懒得接了。却听嘉敏说道:“李尚书能迅速平定叛乱,怕不是战有功。六镇之兵,从来都是我燕朝倚之如长城,但凡有一丝活路,都不至于反。李尚书从前跟高祖出战柔然,高祖余恩,尚有人记怀,所以能够劝说镇将归心--一旦朝廷强行迁徙镇民,则六镇镇将何去何从?”
要说逼灾民迁徙,为求一口吃的,没准人家也认了。这些有权有势有兵马在手的镇将,你要逼他们离开老巢,他们不反才怪了。
这话不需要多高明的政治智慧也能听懂。王妃多少有些诧异--虽然三娘不似哥哥妹妹擅长骑射,看样子也还是继承了她老子三分本事嘛。
心里这样想,却说道:“便是如此,那又如何?朝廷已经让宜阳王去了,岂能出尔反尔--再说了,便是宜阳王在朔州出了岔子,也轮不到三娘你来操心。你如今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准备及笄……”
嘉敏停了片刻,方才说道:“三娘也不想操心,三娘只怕倒头来,还是要阿爷阿兄出征,收拾残局。”
这才像话,王妃回嗔转喜,笑道:“那岂不好,你阿爷食邑还能再多上千儿八百户--我知道了,三娘是怕你阿爷阿兄又要出征,就赶不上你的婚事了……”
王妃能说出这样全无心肝的话来,嘉敏心里就是一灰。他们如今说的不是明儿吃什么,穿什么,她们说的是战争,是动乱,是关系到千百人生死的问题。而王妃能想到的,不过是丈夫加官进爵。
--怪不得燕朝要亡。
身居高位,而不谋其政,这样的王朝,怎么能不亡?
然而该说的话,她能不想,她不能不说:“如果父亲收拾了六镇残局,圣人将何以酬其功?母亲就不怕……功高震主?”
王妃气都喘不匀了:“三娘你说什么!好端端的咒你阿爷作甚,你阿爷十余年如一日南征北战,忠心耿耿,别人说这个话也就罢了,你你你……他往日如何疼你,你怎么能背后捅他刀子呢?”
嘉敏惨白着一张脸,垂头不说话。
几句话冲出口,王妃也冷静下来,屋里就只有她们娘儿俩,这个念头闪过去:……所以,屋里就只有她们娘儿俩,连芳荇、芳芸都要支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北边的战事,还因为、还因为这句话。
屋里静得出奇,时已过中秋,虽然日头还挂在天上,已经没了力气,金黄色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得响,响得金光闪烁。
“不至于此,”王妃道,“阿姐她……不至于此。”她一向呼太后为太后,这时候冲口一句“阿姐”,多少有些心里不稳的意思。
嘉敏道:“母亲还记得前年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时候,乾安殿里那个叫小潘儿的宫女么?”
要在太平时日,宫里成百上千的小宫女,不到阿朱、阿碧这个级别,王妃哪里会留意。但是前年……永巷门被闭,宫里的人心惶惶,虽然太后怜她有孕,隔绝了消息,也还是有印象的,妖里妖气的小东西。
当下皱眉道:“提她作甚?”
“在赏荷宴那晚之前,她曾经跟着圣人出游,窥伺贵女。”
“合该打死。”王妃冷冷地道。
嘉敏不理会,自顾说道:“当时她冲撞了胡家表姐,是我给她解的围。”
王妃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时候三娘才到洛阳没有多久,进宫更是头一次……在那之前,连行礼都行得不好。
“我在讨好圣人……”嘉敏自嘲地笑了一声,屋里太静,这笑声竟然有些惨然的突兀,“后来我知道是不管用了,但当时总还想着、总还想着……母亲可记得汉时魏其侯、武安侯?”
魏其侯是汉景帝的表弟窦婴;武安侯则是汉武帝的舅舅田蚡,份属外戚。
汉景帝时,魏其侯曾为他平定七国之乱,功劳不可谓不大,到景帝驾崩,武帝继位,则一朝天子一朝臣,田蚡上位--你以为他能功成身退?不不不,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就没有了全身而退的机会。
然而田蚡也并没有得到善终。
话到这份上,也不必再往下说,“圣人总有一天会长大的”这几个字,在嘉敏的欲言又止里,也在王妃的心里萦绕。
皇帝迟早是要长大的。
皇帝已经大婚,照理,是要亲政的,虽则在此之前,有过太后把持朝政到死的先例,但那不是常态。
常态是,皇帝已经成人,理当亲政。
太后会顾忌她,太后会因为她而信任元景浩,但是皇帝呢?
皇帝在母亲的威压之下雌伏多年,一朝权柄在手,这口气,难道他不出?除了胡家也就是她南平王府了吧,胡家没有出色人才,不过是些富贵闲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两者之间,皇帝会忌惮谁。
王妃微叹了口气,两年前……再往前三娘是养在平城,如何竟想得到这一步?神色里不免添了几分怜意,说道:“三娘用心太过了。”又嗤笑一声:“人家都盼着父兄加官进爵,好为自己讨些好处--”
“我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嘉敏道。
王妃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说道:“我知道了。只是宜阳王出发有好几日了,恐怕已经到达朔州了也不可知,朝廷的意旨,没个朝令夕改的道理--”
嘉敏惨然道:“飞龙厩里有的是好马……”
王妃苦笑道:“三娘糊涂!你我在这屋里说也就罢了,这些话,难道是能用来说服太后的?”
又摇头道:“不必再说了,三娘你的用心,母亲记着呢。但是,打仗是男人的事,你有阿爷有长兄,毋需如此。”
便纵真有一日,皇帝要动手,难道景浩就是吃素的,只能束手就擒?王妃心里这样想,只是这些话,却不好与嘉敏说。
口舌费尽,王妃仍不为所动,嘉敏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辞行,外头日光白晃晃得直扑过来,她心里有些恍惚,恍惚得想,前世,那是十多年前了,十多年前的中秋,也是这样一幅光景么?
忽地脚下一绊--
“三娘!”
“三姑娘、三姑娘--”
许多声惊叫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