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书阁。
明月进宫以来,元明炬还是头一次隔了这么久没来看她——从前他是直阁将军,之后是羽林卫统领,假公济私都很方便。但是这次北上出征,却隔了三月有余。兄妹重逢,明月道:“哥哥瘦了。”
元明炬笑一笑:“阿月自个儿瘦了一圈才是真的。”
明月抽条,才多久不见,又往上蹿了一截子,依稀竟有了少女的曲线。想起从前又瘦又黑的模样——简直像梦一般。这时候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只管盯住兄长,说道:“……哥哥为什么不安?”
元明炬强笑道:“我哪里有不安?”
明月也不急,慢条斯理说道:“哥哥与我相依为命,不想出了趟远门,回来就生分了。”
元明炬:……
“这话从何说起。”
“哥哥回京都有几日了,”明月道,“要说见圣人须得沐浴更衣,明月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我听说,哥哥已经见过太后了。”
元明炬心里一沉。
他是素知道他这妹子聪慧,未必瞒得过她,便只说道:“原来明月知道了……倒不是哥哥想瞒你,只是哥哥打了败仗……”
“胜败兵家常事。”明月小脸绷得紧紧的,晕着光,“想必圣人与太后,并不至于因此就降罪于哥哥。”
元明炬词穷。原想着毕竟宫里不比外头,太后也不会允许外头乱七八糟的谣言传到几位公主耳朵里去。但是他这个妹子……他这个妹子……元明修微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说道:“并非哥哥有意瞒你……”
明月哼了一声:“哥哥不妨直说。”
元明炬实在对付不了他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子,斟酌片刻,说道:“我在云州,发现李尚书与贼首私下媾和……”他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又亲生经历,并不觉得自己据实上报朝廷,申诉冤屈,有哪里不对。
但是这雷霆一击……即便是李尚书私下与叛军媾和,也绝不至于灭门之罪。
是有人在借题发挥。他和昭诩一样,第一时间想起去年秋李家兄妹在西山的遇袭,那次他几乎被冤死。这一次、这一次……如今有太后压着,万马齐喑,到反弹起来,他固不免其罪,恐怕连明月也……
李家尚有门可灭,他家可是已经被灭过一次了,想到这里,元明炬何止是不安。
明月眨了眨眼睛:“李尚书……圣人降罪了吗?”
元明炬点点头,忽问道:“阿月在宫里,太后与圣人对于阿月,有什么打算?”
明月没有回答,小脸却皱了起来,片刻,问:“李尚书……是不是三姐姐许的那家阿翁?”
元明炬:……
她又知道了。
胡乱应了一声。
“李尚书出事,十四兄有没有来找哥哥问话?”明月紧接着就问。
元明炬再点了点头。他那日出宫……更准确地说,是尚未出宫,就被昭诩堵住了。他不太自然地摸了摸眼角——那里挨了昭诩一下。起初他不服气,待听到李家……他觉得这一下也不算太冤了。
昭诩气得脸色都变了。
他也知道三娘这门婚事,难得南平王府从上到下都满意,李十一郎……李十一郎他也见过,虽然并没有深交,但是昭诩迎亲那****也在场,是出了很大力,也算是一起拼过命……昭诩说他下落不明。
元明炬心里有一点点矛盾,他不想李十一郎死,但是想到李家可能复起的报复,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昭诩也这么说,他说:“九哥糊涂!这等事没有切实可查的证据,如何能上报!”
元明炬这时候也隐隐后悔,但昭诩说他没有查到证据,却是大不服气,一把扯开衣襟,数给他看,伤口有的是已经结了痂,有的还新鲜着,略一大动就流血:“证据?十四弟要的证据,这不就是了!”
他出兵平叛,李家人从背后捅他一刀还不算,后来如影附形一路追杀,他是九死一生,却换来兄弟一句“没有证据”!
他们这是灭口!
昭诩一惊之后也是沉默,再许久,方才说道:“我自然是信九哥的,我只怕……唉。”他叹了口气。
昭诩叹气的意思,他懂。
也是要到过后想起,才大觉蹊跷——然而这如何能怨到他!即便是有人构陷,他也是被骗的一方,若无朝廷默许,三司会审,秋后勾决,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此!但是到这时候,说这些都太迟。
当然这些话不能说与明月听,平白无故的,何必让她担这个心。便只笑道:“十四弟自然是问过的,单为他家三娘也该来问不是——问过也就罢了。”
明月却问:“那李尚书与叛贼媾和的事,十四兄是信也不信?”
“自然是信的。”元明炬道。
当然他信比不信好,只不过,元明炬隐隐觉得,如果真有秋后算账一日,昭诩终究是事外之人。
明月盯住兄长的眼睛,确定他不会欺骗自己,也就点点头,说道:“那就好——哥哥也不必太过不安。既是卸了职,趁这闲,给阿月找个嫂子吧。”
元明炬:……
元明炬干笑一声,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他从前……得了直阁将军这个缺的时候,倒是有过官媒上门,他那会儿想着再进一步,选择余地也大一点,虽然未必须得是五姓女……总要挑个如意的。
如今却不好再提。羽林卫那个位置是回不去了,等着轮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选得上的。要没有李家这桩事,他倒是能通过昭诩去求求南平王妃——她在太后跟前说话是灵的。但是如今这情形——
倒是明月,如果能趁早订了亲,也算是解决了他的后顾之忧。他知道太后待明月是不薄的,养在宫里,各项待遇与两位公主齐平,但是到了选婿这当口,差别就会出来——能选的话,谁不选公主呢?
总是他的不是——当初就不该贪心,为了博个王爵,丢了现成的底子。
他又不像别人,有家族,有亲戚,有兄弟、有长辈托底,他这一掉下去,往下看,眼见得就是悬崖万丈。
他就只有一个妹子。
他原该更谨慎一点。
忽然脸上微热,却是明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跟前,脸凑近来,碰碰他的面颊。元明炬心里一热。从前他和明月在宗正寺里相依为命,受人欺负的时候,阿月就这样安慰他——那时候她还小。
别的孩子小时候白白胖胖像颗肉丸子——至少他见过南平王府的三郎是这样——他妹子小时候像根豆芽菜,又黄又黑,风一吹就倒。
“哥哥!”明月道。
元明炬笑道:“阿月这是怎么了?”
“哥哥也要娶五姓女么?”明月问。
元明炬再笑了一下。
“哥哥还记得陆皇后吗?”明月道,“我刚进宫的时候见过她。”他们兄妹私下说话,自然不忌讳称陆皇后还是陆庶人。
元明炬吃了一惊。不知道明月如何会想到陆家去——如今朝中风头最劲的,除了郑家,往下数,李家出局,谢家,崔家和卢家依然坚挺。也有人押穆家,毕竟中宫在位,往后看,多半是要上位。
陆家……自陆皇后死后一蹶不振,听说陆四郎回了青州,然而青州无战事,要再起也不容易。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是侥幸立下战功,太后不喜,圣人不喜,至少二十年之内,没有太大的希望。
如今已经不是太武帝时候,也不是孝文帝时候,全凭弓马说话的时代了。得两宫青眼,有军功自然青云直上——如他之前;如两宫不喜,便是天大的功劳,那是打仗啊……打仗哪里有全无失误的。
要抹掉不过一句话的事。
他从前不过在京里练兵,并不懂得这些,觉得南平王诚然厉害,昭诩却不过如此,到真真临了战场,才知道不容易。
眼光,冷静,胸中丘壑,缺一不可,还要有坚韧不拔、屡败屡战的勇气。他这时候回想起来,战场留给他的,无非粘稠的鲜血,看不清模样的面孔,断手和断脚,拖了一地的肚肠。手心里的汗。
慈不掌兵。
一个决定,一个命令,堆积如山的是人……人变成了尸体。回到洛阳,进了皇城,他才有种他又活过来了的错觉。
陆家也是军功起家,世代将门,但要说到官场上的生存智慧,恐怕比自个儿强不到哪里去——没准还不如自己。
却听明月说:“陆皇后也就罢了,陆皇后那个妹子,却有几分志气。”
元明炬干干地应道:“你又见过?”
“陆皇后出事之后,她进宫来过。”明月说。她并不觉得哥哥缺乏智慧,他最多不过是缺乏孤军奋战的勇气。
养尊处优、一帆风顺的五姓女未必有这个勇气。反而陆家五娘子……她虽然不曾亲见,光听宫人描述,已经大是佩服。他们兄妹需要一个家族来依靠,一个经历过风雨、折腾,还能够坚守的家族。
更何况眼下两宫角力,退开一步,退到一个观望的位置上,蓄势待发,焉知非福?
当然一般人家,没有个妹子帮兄长相看的道理。只不过他们兄妹相依为命,她不帮她哥哥看着,谁来看?
却还是说道:“阿月不过这么一说,到底要不要,还是哥哥自个儿做主。”